2021-10-18 22:43
01 吾名
小家伙醒过来了。他懵懂地向我伸出手,抓了个空,愣了一会儿,鼻翼扇动,随后僵住了身子。从他眼睛里流露出人类们常有的情感——恐惧,这很是奇怪,刚才他可没这样害怕。
我伸出食指,尽可能轻地放在他身边。捌阳曾经养过一只小鼠……好像叫小八?每次我将手伸过去,它就会亲昵地蹭过来,痒痒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已记不清楚,很久以前了吧。
小家伙还是不敢动,他迅速瞟了我一眼,和我对上视线,随即更快地移开。刚刚不是挺勇敢的么,我暗笑着,移开了手指。
我不再看他,转望向天,它始终是那么蓝。
永远那么蓝,不曾变过。
“你叫什么?”我随意地问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吼:“我叫灰云,灰尘的灰,云朵的云!”
“好!很有精神。不过不需要那么大声,我听得见。”我的感官非常敏锐,篝火劈啪作响,风在荒野呜呜吹嚎,蜩鸠无趣的鸣叫,我都能听见。
小东西的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但他不是知道了么,我的“名字”,大家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啊,是这样,他还没见过我这副模样呢。
“我是鹏。”于是我直接告诉他了。
02 约定
——他应该受了很大的打击。毕竟我在他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他的族人和亲人在我的口中碎裂,在胃里变成暖流,给我更多的满足感。有几个小子的口感很棒,我是否应该夸奖一下呢,还是算了。那么,先告诉他什么呢?这样的流程我已经不知做了几遍,不搞些新意出来,那就太无聊了。
我这么盘算着,一边观察他,往往他们不能忍受与我对峙,跪下来痛哭,磕头,求饶,甚至转身逃跑,或是受的刺激太多,失禁,疯癫,冲到我面前来敲打与劈砍我,我是不讨厌最后一种情况,至少省去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麻烦。
他很平静。他的眼眶没有湿润,嘴角边没有纹路,顶多是有些惊讶,甚至连刚才的害怕都消失了。这么点惊讶微微激怒了我,你刚才的害怕呢,你凭什么平静?面对我,你们的“神明”,你有什么底气去平静?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祭品,他就那样无生气地望着我,没有丝毫回应与互动,失去了除生命外所有能称之为活物的资格。我就那样啃噬了他的腿,腰,胸脯,手臂,头颅,那可真是……寡淡。
所以我决定把他最关心的问题说出来,将最大的那颗石子投进池塘,以求泛起更大的涟漪。“我会吃了你。”
他终于有了变化,某种火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烧起来。
“等到巡礼结束,在那座最高的山上。”
03 高处
从荒原,这片最南边红色的贫瘠之地,穿过大片的森林和平原,翻越几座小山包,在北海上的高峰便是我使命的终点。
这个世界太大了,即使是用鸟的身体,我也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飞到另一边,更别提这副样子,两年?四年?——管他呢,我有的是时间。况且再次变成鹏鸟,只不过需要积攒三个月能量罢了。
我们一路上都很沉默。
小家伙坐在我的肩膀上,俯瞰着大地。他的大多数同类都不会这么做,荒原上没一座像样的山,要么过于陡峭,要么太平整,这些人一辈子都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害怕吗?”
“不怕。”他做了简短的回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皮肤。
“那就别抓得那么紧,”我感到有些好笑,“经过洗礼之后,你和我建立了‘联系’,只要我愿意,你甚至可以黏在我身上。”
“洗礼是……?”他有些疑惑。
“我的口水。”我想起那副小小的躯体在我口中挣扎,我吸吮他的汗与油脂,舔舐他身上伤疤和尘土的混合,化解他可笑的力道,他的呼吸和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入我的喉咙……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
他一定听到了这巨大的动静,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
随即我的肩上一阵动作,他居然用头顶着我的脖颈,自然地倚靠着。不知是因为他毛茸茸的头发,还是他的行为,惹得我有些想笑。
真是个怪胎。
04 尊重
“我是第几个?”小家伙这样问道。
一张张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吐出一个个名字,野风,胡狼,梓雍,甫艮……那些音节飘散在风中,内容却已经与我合二为一,他们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你是第一百个。”
“那些是我之前祭品的名字吗?”我点头表示认可。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把他们的名字全记住了。”
我有些得意:“我记忆力一向很好。”
其实我忘记了好多事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我记得和这些小东西的每一段旅程,旅途或长或短,有些还没到北方就已经崩溃,我只好将无生气的躯体放在便捷的地方,用身上的污垢养活他;有些以为自己在终点前都不会死,肆无忌惮地张扬那点丑陋的伎俩——那我只好将尸体带到北海了。
“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们是如此的……小。”他依旧用整个身体靠在我的脖颈上,微弱的气流从那张小小的嘴里发出来,在我宽大的皮肤上摩擦。
“因为我尊重着你们。”说来可笑,我确实“尊重”着这些小小的生物。我看着他们微乎其微地生长,一点点建立文明和聚落,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和感情,这些又促使他们进一步地施行欢爱、斗争和复仇。
我很喜欢观察他们,有时候想着去帮他们一把,有时候却又觉得毁灭是更有意思的活动——他们会对我流露出更强烈的情感,憎恨、恐惧,甚至是扭曲的崇拜。而我,无所谓,他们的任何行动都是隔靴搔痒,柔弱地令人想哭。
我曾经把一整个部落放在身体最柔软的部位,他们的族长,整个部落最强大的战士,率领着那些小伙子用上好的武器全力击打我。那真的很痒,所以我不小心翻了个身,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那不是尊重,你只是无聊而已。”他的呼吸有些乱,“你完全可以只吃了我和那些祭品,我的族人们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怪物。”
“怪物”两个字说得很轻,但我听得清楚。我并不怪他,毕竟他体会不到这种绝对力量下的差距所带来的一切。
“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尊重。我尊重你们的存在,我将你们视作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我给了你们和我互动的机会,我有时甚至会帮助你们……”我顿了一下,“虽然很少。你会对食物抱有同情心吗?”
“……不会。”他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会,但我尊重它们,我会感谢你们成为我的口粮。我会尽量记住你们每个人,记住你们的样子,你们的死法,你们的触感——和口感。你们无法反抗我,你们没有力量,这份尊重是我施舍给你们的,这甚至是怜悯了。”
他喘息的更剧烈了,但我不给他应答的机会。“你看,那是甫水。”
这条荒原的母亲河十分阔大,也许有几百米宽,不过深度对我来说,只到脚踝。我只好坐下来,对着肩膀上对于我这套“谬论”深感气愤的小家伙说道:
“该洗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