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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享] 知北游(2021.11.5更新至第二卷-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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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在  2021-7-7 23:25:32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sapper 于 2021-11-5 18:33 编辑

不好意思,感觉拖更了将近半年,暑假前事情属实多,好不容易到了暑假,结果要准备实习(再过一年多就要接受社会毒打了),所以更新频率并不会很快,请见谅。
之前更新到第六章,然后我这边自己攒了两章,一共八章(第九章在写了在写了)。看到新公告说小说章节不能分开发布了,那我索性就把之前的章节都放到这个新帖里面,再看看以前的帖子能不能删。
然后我再看看新文库能不能传文章上去,感觉文库里面读文章比较方便(虽然要登录),还做了个好看的封面。(关于回复的话,我社恐以及懒,有一定几率会回复,我尽力好吧orz)
所有章节内容都会在评论区更新新文库如果作者申请成功的话也会同步更新,到时候附个链接。
以下就是正文了,顺便附个我做的封面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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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7 23:3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章 鹏


01 荒原


我是谁?我是这片荒原的一份子。日出日落,我与族人们寻找食物,寻找敌人,寻找朋友。荒原是贫瘠的,上面长不出过于丰茂的植物,它是危险的,百兽在夜里潜伏,撕碎落单的任何生物,但我有我的部族、族长和祖先。

但是今天——

我的族人们在肌肤上涂抹黑色的条纹,手牵着手连在一起,用粗狂的舞步旋转,如同一大条幽邃的巨蟒。我看到鸪瞳眼角残存的泪迹和他乌青的手臂,我看到牧里因恐惧而颤抖不停的身体,他虚弱的病躯被两旁人架着,也一同跳着滑稽又恐怖的舞蹈。那根用桦木与鹿头做成的权杖被老族长高举着,厉风穿过它的眼眶,呜呜呼号。

“天命鹏祖,降而生康。”低沉的号角从遥远的山头传过来,应和着族人们的呼喊。老人捧着我父母的血,正温热的液体从我的额头经过胸膛、小腹,一直流到两腿间,滴在脚边。“宅王土茫茫,我维以永扬。”

权杖上鹿头空洞的双眼直视着我,那是在审视我的丑态:双手双脚被绳索捆缚,固定在兽骨架上,一丝不挂。我的泪和胃液早已流干,血腥气钻进我的泪腺和胃,代替了它们的存在。身上的血渐渐干了,温度褪去,带走了我的体温和感情。

像是某株丑陋植物的花长在这片贫瘠的荒原上,最外圈是跳舞正欢的族人们,稍微往里是基本干涸的、异族人的血池,上面镶嵌着些许尸骨,再往里是芬芳的花朵与瓜果,最中心的是我。我望着族长艰难地跨过这重重阻碍,回到族人身边,融入他们的声音。

“四海来格,来格祁祁,依原维河,百禄是何。”

我闭上双眼,大地在震颤,风被扰动,那是百兽奔逃,百鸟归巢。于是族人们更加惶恐,更加兴奋,那些疯狂的颂歌开始颤抖,那些诡异的舞蹈开始裂散,因为它来了,这片大地,这片天空的主人。

我们管叫它“鹏”。





02 鹏鸟


惨白的太阳彻底失去了光泽,被一朵无匹的乌云遮蔽,它掀起了我有史以来见过最大的暴风。人们用臂弯围成圈,紧紧靠在一起,趴在地面上。尖锐的乱石和沙砾迫使我闭上双眼,感受荒原的碎片在我脸上划过道道印痕,随后流出新的鲜血。

风暴止息,我也睁开眼睛。

——这让我无法与我所经历过的任何事情、见过的任何生物联系起来。它占据了整个天空、整片土地,我完全无法用眼睛收尽它的全貌。它有喙,反射的光泽比太阳更明亮,它有翅膀,如云一样覆盖了整个天际。

我干涸的情感突然又涌上来了,恐惧、悲伤、愤怒不断地从心脏里迸发,我愤怒于我祭品的身份,悲伤于我父母执迷不悟的癫狂奉献,恐惧于这只盘踞在我头顶的怪物。

它的喙向我脚下的土地伸过来,那是两片山崖缓缓合拢,吞噬了一片异乡人的尸骨,瓜果,风干的血池,和一部分族人,留下一个倒锥形的巨大洼地。我看见人们四处逃窜,不复之前的虔诚,族长竭力举高权杖去安抚,却被他们撞倒、践踏。那怪物用尖嘴铲起一片又一片坚硬的土地,连同上面的生命一同吞没。在我眼里,那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生命在吞噬这些愚昧卑微、无生气的小生灵,小生命愈小,而大生命更加壮大,于是我的愤怒又变成了喜悦和躁动,我第一次感受到超脱于这片无生机荒原的强大意志,它自由无所拘束,僭越了所有的礼法和规则,肆意奔放。

于是我竭力朝它大喊:“鹏!”

两轮澄澈的太阳望向我,在血红背景的衬托下,比最明透的琥珀还要清亮,如一汪无边湖水。在荒原上,狼眼凶残,虎眼狂放,它们的兽性无休止地绽放着,而它作为那么纯粹的一只怪物,却比我看到过的任何眼神都要透彻。那两片沾满血和骨头的山崖包向我,缓缓合拢。


03 琥珀


我重重摔在了地上,因为那只喙以不可思议的精准度剪开了我身上的绳子,对我来说,那是两座山将我拦腰夹断的场面。

我悬着的心也重重摔在地上。你为什么不吃了我?我对你是无意义的,只是一只小的不能再小的蝼蚁罢了,你不应当继续完成你成长的使命吗?你是毁灭,你是无理的纯粹力量,你是超脱,你他妈的是怪物啊!是我这副模样太丑陋太肮脏,比那荒原的红土更下贱?你甚至吃下了那些干巴巴的、异族的血和粗糙的沙砾,而你——却不吃我?

从那两只古井无波的瞳子里我什么也看不到,因为我不敢直视它们。我有被杀掉的勇气,却不敢真正面对它。所以我低下头,嘶哑地笑,身上凝固的血块在我身体的颤抖下“扑哧扑哧”掉落。

从鹏鸟的身体里发出一声鸣叫,苍茫,低沉,古老。我仿佛被滚烫的铁锤击中,从胸口迸发出巨大的颤栗,一直震到灵魂深处。我瘫坐的身体直接软倒下来,头朝向被它遮住的天空,它的羽毛很好看,胸口处的绒毛蓬松而光亮,像是金色的、繁茂无数倍的荒地棉花。

那些棉花逐渐飘落,像天上的云朵坠下来,轻易盖住了我的身体。那一朵绒毛就有一整个村落那么大,透光却很好,居然能影影绰绰地瞧见天光。透过层层缜密的纤维与细毛,上头的影子正疯狂地扰动,并伴随着更响的吼声——这对我来说是更沉重的打击,我的骨头在这声波的攻势下就要断裂了。

——好在它停了下来。至少不会以这种可笑的死法断气,我嘲讽地想着。太阳穴从未如此痛过,强烈的耳鸣在脑子里发出巨大的轰鸣,我想要伸手捂住头颅,却感知不到它们,也许是声波暂时阻断了我与双手间的联系,于是我只好忍耐。

视线因为剧烈的疼痛逐渐模糊,似乎有一条大蛇在金色的云朵里腾挪,它在寻找什么?灵活的蛇头拨开层层绒毛,带来了更多光亮,它也想吃掉我吗?它掀开我与天空的层层阻碍,却忽然消失不见。
我如同一只井底的蛙,透过羽毛堆叠成的岩壁,睁大眼睛,望向天空。一片琥珀色的海洋倾泻下来。


04 神明


那是人的眼睛。琥珀的深处是扩散的、黑色的圆球,部落里面灰眸的眼睛和这只很像——不同于我们的黑眼珠,他灰色的瞳仁里总有一圈像花一样的形状,很是好看。

而那只怪鸟的眼睛不是这样的,它没有一丝杂质,黑黄的瞳仁外面仅仅包裹着一层琥珀的膜——所以那只鸟呢?它是这个“人”,或是说神的宠物?

那只眼睛往后移动,一阵猛烈的、湿润的风,我身边的绒毛飘上天空,不知去往何处,于是我看到了神的全貌。那看上去是一张温和的脸,他的头发是黄昏地平线上的颜色,短短的,向外舒张着。山脉一样的鼻梁高高耸立,延伸至海一样宽广的双眼。他的眉角和脸框都硬朗的很,如同撑住了整片天空。他随意地坐着,双脚仿佛延伸至大地尽头,通天的臂膀支撑着广阔如高原的身体,在其上肌肉组成的山脉有序排列着,小腹之下隐没于森林的傲人之物自然下垂,俯瞰这片大地。倘若以正常大小放在部落里,那绝对是少女们的抢手货。

我看得有些出神,失神于这样一位刚强有力的青年神明,直到他用遮盖天地的手伸向我。

我从未如此喘息过。整个世界向我碾过来,所有的天空、大地、空气都涌向这副小小的躯体,我的肺要被攥住,狠狠挤压,握碎肋骨。
塌陷的天空停下了。

“不妥。”他似乎这么说着。因为体型的差距,我只听得一阵阵轰鸣。随后遮蔽天地的神变小,再变小,最后小到只有十头巨象的高度。

这样好多了,我想着,紧绷的身体稍微放松了些。但我再一次被握住,从地面升至高空,落下,掉进齿与舌的深渊。


05 洗礼


落地的触感是绵软的,那是他的舌。荒原上只有一条甫水,那是生育我们的母亲河,而这条巨大的舌头比甫水汹涌的多,赤红的巨浪包围、捆缚着我,把那些粘稠的汁水灌进我身体的各个孔洞,阻隔了一切氧气。
他紧闭的上颚是最坚硬的大理石穹顶,我不断敲打这面肉土的墙,只是消耗了更多的体力。脚下一空,他厌倦了我的挣扎,用无法想象的巨力轻松地将我压倒,用舌尖在我的身上探索。

……实在支撑不住了,那些液体从鼻腔、口腔、耳朵流入我的身体,腥臭的、带着些许血腥的气味冲刷着、填满了我的全部。我不再是我,是他唾手可得的食物,他会用钢铁的牙齿撕碎我,用舌头细品我的血肉和骨骼,用胃液消解我的存在,化为他的一部分。

我已经到达极限。他的唾液终于占据了我的全部存在,要将我的意识抹杀。我昏沉地睡去,回归族人的聚集地。

……

再醒过来的时候,是我最熟悉的,来自北边的季风。北方也许是一片富饶的、芬芳的土地,连吹到这边的风也是带着香味的。身上的伤痛似乎全部消失了,我睁开双眼,赤裸的男人看着我。我伸手去抓,突然陷入了恍惚,他离我有点儿远,遥不可及——看起来却又那么近。

我终于想起来他是神了。他只是坐在我身边盯着我,头颅却离我有十几米远。然后我闻到了身上难闻的气味,那是他口腔里的味道。我想爬起来,但不敢,只是木木地看着他,看着他短短的头发被季风吹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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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7 23:32:2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祭品


01 吾名


小家伙醒过来了。他懵懂地向我伸出手,抓了个空,愣了一会儿,鼻翼扇动,随后僵住了身子。从他眼睛里流露出人类们常有的情感——恐惧,这很是奇怪,刚才他可没这样害怕。
我伸出食指,尽可能轻地放在他身边。捌阳曾经养过一只小鼠……好像叫小八?每次我将手伸过去,它就会亲昵地蹭过来,痒痒的……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我已记不清楚,很久以前了吧。
小家伙还是不敢动,他迅速瞟了我一眼,和我对上视线,随即更快地移开。刚刚不是挺勇敢的么,我暗笑着,移开了手指。
我不再看他,转望向天,它始终是那么蓝。
永远那么蓝,不曾变过。
“你叫什么?”我随意地问着。
他沉默了一会儿,大吼:“我叫灰云,灰尘的灰,云朵的云!”
“好!很有精神。不过不需要那么大声,我听得见。”我的感官非常敏锐,篝火劈啪作响,风在荒野呜呜吹嚎,蜩鸠无趣的鸣叫,我都能听见。
小东西的嘴唇动了动,我知道他要问什么。但他不是知道了么,我的“名字”,大家一直都是这么叫我的。啊,是这样,他还没见过我这副模样呢。
“我是鹏。”于是我直接告诉他了。


02 约定


——他应该受了很大的打击。毕竟我在他面前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他的族人和亲人在我的口中碎裂,在胃里变成暖流,给我更多的满足感。有几个小子的口感很棒,我是否应该夸奖一下呢,还是算了。那么,先告诉他什么呢?这样的流程我已经不知做了几遍,不搞些新意出来,那就太无聊了。
我这么盘算着,一边观察他,往往他们不能忍受与我对峙,跪下来痛哭,磕头,求饶,甚至转身逃跑,或是受的刺激太多,失禁,疯癫,冲到我面前来敲打与劈砍我,我是不讨厌最后一种情况,至少省去了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麻烦。
他很平静。他的眼眶没有湿润,嘴角边没有纹路,顶多是有些惊讶,甚至连刚才的害怕都消失了。这么点惊讶微微激怒了我,你刚才的害怕呢,你凭什么平静?面对我,你们的“神明”,你有什么底气去平静?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祭品,他就那样无生气地望着我,没有丝毫回应与互动,失去了除生命外所有能称之为活物的资格。我就那样啃噬了他的腿,腰,胸脯,手臂,头颅,那可真是……寡淡。
所以我决定把他最关心的问题说出来,将最大的那颗石子投进池塘,以求泛起更大的涟漪。“我会吃了你。”
他终于有了变化,某种火在他黑色的眸子里烧起来。
“等到巡礼结束,在那座最高的山上。”


03 高处


从荒原,这片最南边红色的贫瘠之地,穿过大片的森林和平原,翻越几座小山包,在北海上的高峰便是我使命的终点。
这个世界太大了,即使是用鸟的身体,我也要花上三个月的时间飞到另一边,更别提这副样子,两年?四年?——管他呢,我有的是时间。况且再次变成鹏鸟,只不过需要积攒三个月能量罢了。
我们一路上都很沉默。
小家伙坐在我的肩膀上,俯瞰着大地。他的大多数同类都不会这么做,荒原上没一座像样的山,要么过于陡峭,要么太平整,这些人一辈子都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害怕吗?”
“不怕。”他做了简短的回复,双手紧紧抓着我的皮肤。
“那就别抓得那么紧,”我感到有些好笑,“经过洗礼之后,你和我建立了‘联系’,只要我愿意,你甚至可以黏在我身上。”
“洗礼是……?”他有些疑惑。
“我的口水。”我想起那副小小的躯体在我口中挣扎,我吸吮他的汗与油脂,舔舐他身上伤疤和尘土的混合,化解他可笑的力道,他的呼吸和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入我的喉咙……我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喉头猛地滚动了一下。
他一定听到了这巨大的动静,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
随即我的肩上一阵动作,他居然用头顶着我的脖颈,自然地倚靠着。不知是因为他毛茸茸的头发,还是他的行为,惹得我有些想笑。
真是个怪胎。

04 尊重


“我是第几个?”小家伙这样问道。
一张张脸浮现在我的眼前,我吐出一个个名字,野风,胡狼,梓雍,甫艮……那些音节飘散在风中,内容却已经与我合二为一,他们都成为了我的一部分,“你是第一百个。”
“那些是我之前祭品的名字吗?”我点头表示认可。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你把他们的名字全记住了。”
我有些得意:“我记忆力一向很好。”
其实我忘记了好多事情,那些很久以前的事情。但我记得和这些小东西的每一段旅程,旅途或长或短,有些还没到北方就已经崩溃,我只好将无生气的躯体放在便捷的地方,用身上的污垢养活他;有些以为自己在终点前都不会死,肆无忌惮地张扬那点丑陋的伎俩——那我只好将尸体带到北海了。
“为什么要记住呢?我们是如此的……小。”他依旧用整个身体靠在我的脖颈上,微弱的气流从那张小小的嘴里发出来,在我宽大的皮肤上摩擦。
“因为我尊重着你们。”说来可笑,我确实“尊重”着这些小小的生物。我看着他们微乎其微地生长,一点点建立文明和聚落,每个人有不同的想法和感情,这些又促使他们进一步地施行欢爱、斗争和复仇。
我很喜欢观察他们,有时候想着去帮他们一把,有时候却又觉得毁灭是更有意思的活动——他们会对我流露出更强烈的情感,憎恨、恐惧,甚至是扭曲的崇拜。而我,无所谓,他们的任何行动都是隔靴搔痒,柔弱地令人想哭。
我曾经把一整个部落放在身体最柔软的部位,他们的族长,整个部落最强大的战士,率领着那些小伙子用上好的武器全力击打我。那真的很痒,所以我不小心翻了个身,然后他们就消失了。
“那不是尊重,你只是无聊而已。”他的呼吸有些乱,“你完全可以只吃了我和那些祭品,我的族人们是无辜的。你只不过是……怪物。”
“怪物”两个字说得很轻,但我听得清楚。我并不怪他,毕竟他体会不到这种绝对力量下的差距所带来的一切。
“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尊重。我尊重你们的存在,我将你们视作这片土地上的一份子。我给了你们和我互动的机会,我有时甚至会帮助你们……”我顿了一下,“虽然很少。你会对食物抱有同情心吗?”
“……不会。”他想了一会儿。
“我也不会,但我尊重它们,我会感谢你们成为我的口粮。我会尽量记住你们每个人,记住你们的样子,你们的死法,你们的触感——和口感。你们无法反抗我,你们没有力量,这份尊重是我施舍给你们的,这甚至是怜悯了。”
他喘息的更剧烈了,但我不给他应答的机会。“你看,那是甫水。”
这条荒原的母亲河十分阔大,也许有几百米宽,不过深度对我来说,只到脚踝。我只好坐下来,对着肩膀上对于我这套“谬论”深感气愤的小家伙说道:
“该洗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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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水边

01 洗澡

去你妈的。
尊重?尊重需要被怜悯和施舍吗?玩弄我们,玩弄食物,这也是尊重吗?这是多么不坦诚的一位神,啊,不如说是怪物。我不需要你对我讲这些说辞,你只需要承认,你随心所欲,肆无忌惮,你能打破一切成见甚至摧毁成见本身,就足够了。
我要揭穿你虚伪的面纱。
清冷的水从头上倾泻而下,他用左手抄起一把河水,往肩膀上盖去,让我湿了个透彻。“你闻闻自己,都快发酵了。”
“我自己来吧。”他把我放到了河边,又傻笑着泼来一掌的水,把我砸倒在地。我干脆坐下来,一点点用水去除身上口水和灰尘的混合物。
他不再看我,而是对着太阳即将落下的地方开始清理身体。
河水从他的手掌流下,在隆起的肌肉上覆了层薄膜,随后像瀑布般回到甫水。那双有力的大手在山峦样的身体上来回揉搓,卷起一片一片的污垢,落在地上激起些许尘土。他的肌肉沾上点点水珠,在晚霞的作用下泛着金红色的光。他十分放松地让脚落进大河中,在甫水上升起两座小岛,调皮地搓动着,而这动静泛起的浪潮差点将我卷入水中。
“我来帮你搓背吧。”我好不容易从浪头里挣扎出来,连忙拒绝。不过他并不需要得到我的同意,我的腰部一紧,下一秒世界开始移动,我落在了他的大腿上。这里并不算特别平整,微微的弧度向下延伸,勾勒出轮廓分明的腿部肌肉。微疏的腿毛被阳光照着,就像河边的芦苇草一般。从我这里看去,他的腿就像一条河湾,蜿蜒地延伸至膝盖、小腿,再到河心的脚岛,湾上长着稀拉的芦苇,随晚风摇荡着。而在身后,隐隐的热量传来,在高耸宽阔的峭壁下是一座幽暗的森林,其中潜藏着一头猛兽,它蓄势待发,口中的涎液隐约散发着野性的麝香。
太阳要落山了,气温渐渐降下来,在荒原,很少能见着大片的云,所以热量来得快,去得也快。烧云一来,我们便换上暖和的裘衣,围在篝火旁取暖。但我身下这片充满弹性的土地正散发着惊人热量,维持着我的温度。他用中指——应该是中指,轻轻地贴近我的后背,指尖的温度不断传递着来自于他的热量,像一床暖和的棉被。
他开始揉搓,力度刚好。

02 搓背

我紧抱住他的大腿,努力不让自己被手指碾走。他的体温加热了沾在手上的水,不会太凉。我以前常常帮部落里的孩子们搓背,他们说我的力度正合适,不会像他们的父亲那么粗野,弄得皮肤红肿生疼。
而这么大的一根手指,竟然有着相似的力度,那微微凸起的指纹还带来了额外的舒适感。我一瞬间忘记了外界的所有,只是感受着背后的一下又一下的温度与力度。那温柔而坚实的指头抚慰着我背部的每一块肌肉,暖暖的河水和他指尖与我身体的油脂混于一处,分不清楚。
我的仇恨,我的喜悦,也有些分不清楚了……
也许是温度的作用,我的喘息逐渐起伏,体内的热意蠢蠢欲动,呼之欲出。于是我挺立了,在这片肉色的河湾上挺立了,如同一条小蛇在潮湿的土地里挖出小小的洞口,微不足道,这让我十分羞愧,脸瞬间红了起来。
他应该也感受到了,那根手指一瞬间僵住,背后的节奏发生了些许改变,不过很快恢复常态。
我已经管不了他如何去想,竭力放平呼吸,意图让那不听话的小蛇回归平静,不过似乎是徒劳的,它直直地贴在巨人的肌肤表面,不知羞耻地吐着热气。
背后的动静又变了,重心逐渐下移,居然来到了……我的臀部!我急忙想挣脱,可身上的负担如巨大的石锁,压的我动弹不得。随后石锁开始上下移动,那幅度很轻微,轻微到我那脆弱的部位也能承受住。太阳已完全落下,我微微抬头,从另一边升起的月被我身后的高墙遮挡大半,使前方的视线不太明朗,但天际的星星明亮异常,它们随着夜空晃动,晃动,晃动……
生物本能的愉悦漫了上来,信息素涌动成的水雾与汗气在夜晚凝结,变成水滴从我的身体各处滑下,在他的腿上聚成一个小水洼。我因快感不住地抖动、颤栗,将一股股的浓稠射入水洼,逸散出熟悉的气味。我的身下现在沾满粘腻,让刚刚的清洗工作打了个水漂。
我没法再看向他,我居然在他的面前公然“被”发泄了,这实在是……太羞耻了。他就那样施行着抚慰,观察和感受我凌乱的呼吸,看我被低级欲望控制,这反过来又是在印证他的高贵吗?
一捧水打断了我的忏悔时间,这些水流还带着黄昏时的余温。我一阵寒颤,庞大的水流带走了身下的污秽,也带走了身体的热量。我挣扎着起身,荒原夜晚的寒风毫不留情地击打我的身体,让它紧缩、发皱,痛入骨髓。
“太冷了,这附近没有植物做篝火,就挨着我睡吧。”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古怪,也许是因为天太冷了。我的视角又一次天旋地转,离开河湾,来到了两座小山坡间的洼地,那是他胸脯勾勒出的山谷。我被放平,身后来源于心脏的热量源源不断输送到进的体内,驱散了一部分寒冷,我能很清晰地听见与感受他跃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比部落里最大号的鼓还要雄浑与坚定。
他再次伸出一根手指,就像我刚醒来时那样。
空气些许凝结,我没有看他,他应该也没看我。只剩我身下的心脏在不断跳动。
我用双臂环住那根手指,驱散了我体内剩余的寒冷。空气继续流动,剩下的四根手指也盖了过来,轻轻围拢我,像一床棉被——不如说像一座温暖的房子,大拇指顶住我的天灵盖,剩下四指微微离开我的身体,拱着隔绝了外面大风。今晚的星星太明亮了,我用力拉住他的食指,于是它听话地盖住我的脸庞,连着整只手将我包裹,不露缝隙。
我悄悄翻了个身,面朝他的手心,那气味有些像甜甜的火泥,暖融融的。



————————————————————————————————————
第四章 夜月


01 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每次帮捌阳搓背时,他总是唱起这首歌。他很喜欢这里面的词,因为他有一个钟意的姑娘,眼波里撒下清冷的月光。
他的背不宽,比起我们来说有些窄过头了,我时常在这个时候嘲笑他:“就你这小身板儿,配娶她当老婆?”他回我什么,却又是忘了。
今夜的月也是那么冷冽。
小家伙睡着了,嗬,还打着呼噜呢。胸口暖暖的,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我悄悄地哼起来,那首关于月亮的歌谣。晚风把大半歌声带走,应该不会吵醒他吧。
……有点想笑,那样一个小生命,细瘦的身体拼命与本能做着对抗,在我的腿上毫无防备地做着最原始的事情。我就用一根手指上下移动,满足了他的全部欲望,那律动和释放的力量是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有人给你挠痒一样,弄得我心里也痒痒的。
我悄悄将手指收拢了点,贴近小家伙的背脊。
这是第二次碰触,他的背手感依旧很好,肌肉匀称地覆盖着骨骼,不会像我们一样太过鼓胀。可惜,他们大多觉得那是脆弱……捌阳就是脆弱的。
我又回想起来一点儿了,捌阳只让我帮他搓背。他说别人的力道都太大,很不舒服。我笑他,“你也长一副和我们一样的身体就好了。”
“有些东西我们改变不了,生下来就这样了。”他有些无奈。
我的右臂环住他的脖颈,展示了下隆起的肱二头肌,“那你去锻炼锻炼,你不是很喜欢人类吗,他们有很多健身的方法。”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从开始到结局就已注定。”他望向月亮升起的地方,喃喃地说着。沉默了一会,他又补充,“我也不是你们。”


02 怕痒


小家伙将呼吸哈在我的手心里,有点痒。我却不敢乱动,他睡得实在很香甜。
说起来,我怕痒。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就是捌阳,所以他时常滥用这项特权,攻击任何可能产生痒意的地方。有一次他玩得过火了,我一下用双腿锁住他整个身子,他只好咯咯笑着,挠着我大腿的内侧,让我松开。我十分恼怒,死命不松腿,就这么僵持了一会,看着瘦弱的他在我的腿间挣扎,我居然有了反应,那根粗大的玩意儿直接顶到他脑门上。我们惊惶地跳开,他愣了一下,随后趴在地上哈哈大笑,我则急忙跑进梧桐林……
那是我第一次自慰。之后我几天没去见他,再后来?什么都没发生。
手心还是很痒。
我之后曾趁着捌阳在树下睡着的时候偷偷凑近他,假装去摘树上的果子。他的呼吸虽然弱,比这小家伙还是强多了。捌阳的气息挂在我的腿上,那不单单是感受上的痒,从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往外挠。所以我又控制不住地勃起了。
左手慢慢向下移动,触及到熟悉的位置,那里已经耸立许久了。
自从第一次在梧桐林里尝到甜头,我便经常这么做。粗重的喘息在荒原回荡着,好在今夜的风很大,盖过了我的呼吸。我又想起捌阳的身体,他毫无戒心地暴露在我的面前,我宽大的手掌能裹住他的整个背部,感受他颤动的肌肉和心跳。我想一把搂住这具小身子,在怀中蹂躏,让他感受我的坚实和雄壮,他会被我进攻性的探索所打败,最终被我占有。
无法言喻的舒爽冲击我的全身,股股精液射出,远远落在甫水里,被冲刷而去。我调整着起伏的呼吸,沾满粘液的手懒散地搅动着河流,顺便清理了下半身。热意从我的体内喷涌而出,在寒冷的夜里变成蒸汽。今晚的夜空太亮了,那些星星高悬着目光,将我粗野的行为尽收眼底。
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03 失眠


是河水太冷的关系么,我竟是睡不着。但这小家伙可真能睡,这么大动静都没吵醒他。我倒是有些羡慕了。
说实话,我不需要睡眠,这项活动更多地像一种……消遣。它轻松地耗费掉三分之一日升月落的时间,而不用去做任何事情。我通常是怎么睡着的呢?什么都不想,然后醒来,又是第二天了。
人类都是在晚上睡觉的,我也一样。不过,我只是喜欢在晚上睡觉,因为不太想见到月亮。这白晃晃、冷冰冰的玩意一直不太符合我的心意,正如今晚它弄出刺眼的白光,让我无法安眠。
我愤愤地将手上的水珠甩向天空,它在半空中裂散,蒸发,被月亮的冷锋戳成碎片。
他们都已经不在了?……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捌阳又到哪里去了?我为什么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样的使命?
群狼在远处嚎叫,向着荒芜且无趣的大地。我有很长的时间来思考这些事情。
不过首先,我再次哼起那首歌。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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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7 23:40: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约定

01 晨光

一条小犬向我跑过来,兴奋地绕着我转圈。那双眼睛像黑浆果一样水润,我忍不住把它抱起来。奇怪,我什么时候养了条狗?
它用柔嫩的舌头舔我的皮肤,不痒,很温暖。我全身都被这种暖意包裹,以至于太热了。随后它又舔我的眼睛……
我醒了过来。巨人的手掌仍紧紧包裹着我,几道天光从缝隙里钻进来,一缕正好落进我的瞳孔,像幼兽温柔的舔舐。磐石缝外是湛蓝的天空,清新的太阳将我所处的石屋照得红彤彤的。我轻巧地从这温暖的囚笼里挣脱,迎接外界的新鲜空气。山石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现在应还是辰时吧,今天起得可真够晚。
我朝太阳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朝露早已褪去,仅存的一点寒意让我更快地从困倦中清醒过来。我望着太阳下方,他的脸静静摆在那里,原来神明也是贪睡的吗?朝日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睡眠,嘴微张,粗重的呼吸从深不见底的黑洞中涌出又涌进,卷起阵阵薰风。
这具不停歇的巨大机器获得了片刻的安宁,我立在他起伏的胸膛上,心跳从他的深处传染到我的心脏,给我毫无希望的躯体带来新的活力。
他的头向一侧微偏,鼻梁的弧度和锋度构成令人满意的形状。晨光照在这山冈上,泛着细密如茸毛的光泽。不知是我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使我的全身产生一种悸动,让血液流速加快,让呼吸变得沉重。
这股沉重终于被打破了,空气一滞,随后是巨大的旋流——他醒过来了。睫毛微颤,两轮太阳从眼睑上升起来,凝着初醒的迷惘。过了许久,两轮太阳里的深色瞳孔看向我,极速缩小,随后我就如坠下悬崖般向下落去,一面高耸的肉体在我面前升起,耳边是呜呜的风。
我会坠入幽暗的丛林,成为他的徒隶。

02 呼唤

背依旧隐隐作痛,我趴在他的肩上,懒得动弹。不是说我已经受过“洗礼”了吗,为何还会掉下去?他才不作解释,两只琥珀色的大眼睛定定看住我,眼角留着些许宿眠的代谢。
今天的太阳很暖和,对伤口愈合很有帮助。不用狩猎,不用修篷,不用打水,用生命的代价,换取一位神的照顾,应该是值得的吧。他肩膀上细密的油脂在阳光下被烤出微妙的香味,于是我将头凑得更近,紧贴着吸闻,他的茸毛像草地一样抚慰着我的耳朵和脸颊,痒痒的。
“饿吗?”他这么一问,我才发觉已经好久没吃过东西了,我似乎失去了名叫饥饿的感觉——
“咕——”好吧,并没有。这是身体有史以来做过最大的抗议。
“我散发的能量会逐步改变你的体质,不过似乎还不够。”什么意思,我会逐渐被他影响、被他改造吗?“捂住耳朵。”
我下意识地捂住了双耳,下一秒一阵可视的波动从他口中发出,那是一种口哨,不过强大了无数倍。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滚起烟尘,影影绰绰地往这边赶来。微小的震动不断接近、汇聚,最后演变为剧烈的轰鸣,当地震停下时,我们周围是无数的野兽。
为首的那只动物有两个脑袋,长着荒牛一样的长角,但从那尖利的牙齿看,必然是一头凶猛的食肉猛兽。它的体型也证明了这一点,足足有一头半猛犸一般高。它尽力展示着自己的凶悍,战栗地吼叫着。
五分钟后,我接过他递来的肉,滋滋的油脂不断冒出来,热气腾腾的。


03 饕餮


火焰在他的指尖消退下来。我将滚烫的热流吹散,用最快的速度吞下了食物。或许是太饿了,即使什么料都没放,即使喉舌被烫出水泡,还是很香。
现在是他的进食时间。
我坐在巨人的肩头,看着他蹲坐着,拾起地上的庞大尸体,完全不加处理地丢入口中。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不断地从他的嘴里传来,我能想象他的两排巨齿上下搅动,斫断气管,撕裂鲜肉,碾碎骨骼,让血染满他的舌头。
他喉头滚动,发出雄浑的轰隆声,那团模糊的尸体也进了他的胃袋,成为身体的养分。随后是一头角马,再是一只岩狮,他没有停歇过,不断吞噬着向他匍匐的尸体们,直到四周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灵。
还剩一个我。
“被吃”在之前只是“死亡”的代名词,对于死亡,我已经做好了充分的设想,用最恐怖的方式想象我死时的样子,并勉强为之欢呼。但“被吃”,不是我所想的吞咽,而是细嚼慢品——这些食物的惨状光凭声音就已经超出了我的认知。
我警觉地发现我将他与巨鹏分离开来,巨鹏是那只残忍的、无束的怪物,而他?人类的共情能力使得我不知不觉把这个人型的“神明”当成了同类看待。但他毕竟不是人类,鹏鸟与他,是一样的。我最终的死亡也会是像这群猛兽一样,被压碎,感受四肢与器官被分裂,被他嚼得软烂粘牙,血肉横飞。
我想要有尊严地死去,这是我在死亡面前唯一的挣扎了。
这样想着,眼前的世界突然扭曲模糊起来,并带着一点猩红的色泽。“擦个脸。”他用手指沾起河里的一滴水,落在我的眼前,虽然已经洗过了手,但他指缝的血痕还是一点点渗入到这本透明的水中。
我用双手捧过有些腥的河水,洒在脸上,冲掉油渍。


04 异邦


洗完脸后头脑清醒了不少,深呼吸,鼻腔被血味的新鲜空气刺得生疼。吸入氧气时,我似乎也吸入了某种震动,那是北方号角的声音。他也听到了,于是巨人起身,继续朝着北方行进。
日头落到了长烬天的一半(长烬天:荒原人对下午的称呼),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在视线的远处,婆娑的黑影聚集涌动,看不清楚。再近些,原来是黑压压的一群人,旗帜和兽首在他们头顶挥舞着,年轻男人吹着号,女人们敲着皮鼓,小孩捧着晒干的麻叶,老人颤颤巍巍地摇着铃铛。这么一支古怪的队伍竟然毫不胆怯地向我们靠近,并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我甚至有一些窃喜,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结局,和我愚信的族人们一样,被我身旁这只凶恶的怪兽碾碎、吞噬。
然而他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看着底下的小人进行着可笑的祭祀,什么都不做。
我有一些不服气,随后越来越愤怒,为何我们和他们会有如此大的差距?只因为我们是“遗民”?
小时候围坐在篝火边,族长曾讲述过我们的来历,无非是些神话传说罢了,但在那些虚伪的掩饰中我们心照不宣地知道了自己的地位——被遗弃的子民。“用一个处子的血,呼唤救世主的降临”,这是族人们最坚守的信条,而最终的拯救者就在我身旁,胃里还留着他们的残渣。
那他们呢?这些衣着精致的异邦人们,操着依稀能辨认的语言,和我们部族相比,只是变了音调,让我更加确信我们源于同一支族脉。难道神也会去管这些操蛋的规矩吗?就因为我们是遗民,他们不是,所以他们理应不受到你的摧残?这不公平。
“凭什么?”我不禁轻声发问了,从嘴里发出的声音让我想找个地缝钻下去,那声音充满着颤抖,甚至有些哽咽,充斥着不甘和委屈。
他理解了我的发问,并用最轻的声音回应了我。
“一个小约定。”微微的声响散进风和音乐里,听不清楚了。


05 迎神


约定?什么约定?这世上还有你要遵循的约定?是那些贵族、那些“上民”在很久以前向你许下的宏愿,还是提供给你自由生杀的权力?神明啊,原来你也是庸俗世故,被束缚着的吗?
我不甘地这样想着,坐在他的肩头,看底下的人群忙忙碌碌,围成圈舞蹈,拍手欢歌,恭迎他们的神降临。神明本人的注意却并不在这上面,我偷偷看向他,而他的视线眺望远方,那是更北的方向,长烬天逐渐失去了光辉,昏霞悄然浸染了天际。
他坐了下来,引起的动静震倒了一大片人群,随即伸出了一条手臂,在我面前铺展开宽阔的道路,通向地面,“下去吧,我稍后就到。”
什么意思?我犹移地站起身,慢慢地沿着他的手臂走下去。这条路并不平坦,肱头肌沉默地鼓胀着,向我展示着能毁灭一切的力量,血管暗伏在肌肉山丘的底部,微微露出一点青筋的端倪,向我传递心脏的脉动。他曾用这只手臂,毁灭了多少文明?它是如此的坚实,我的脚步不能撼动丝毫,如同大地本身。
从修长的手指跳下来,我便被几位壮实的年轻人簇拥起来抬上木制的架子。在我屁股底下垫着柔软的布料,还挺舒服。女人和孩子围拢到我的架子旁边,捧着零星的野花踩起舞步,并用柔和的嗓子歌唱,本来我和族人们也是这样愉快的。我回过头去看他,此时正是黄昏,他黄昏样的短发显得更加纯粹,琥珀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人群里升起的火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笑?


这群异邦人分出一个,将一人多高的火把插在红土地上,随后归队,然后另一个在这根火把的前头又插上一根。随着火的“播种”,队伍也在不断往北前进,逐渐远离了神明,我也渐渐看不见他了。只是在火把聚成的光路后面,有两只明亮的眼睛。

——————————————————————————
第六章 结契


01 约定


今晚从西边飘来了一朵很厚的云,将月光完全遮蔽住,这样很好。地上火把聚成的光带是这片土地上唯一的光源,蜿蜒地伸向远方。这是我第八十二次看到它在荒原上亮起,不过虽说是荒原,其实它的终点已和森林接壤。
因为小家伙的问题,我又想起一些事情来了。
第一次看到这光,是因为第十九个祭品,他叫……结契。
祭祀的队伍逐渐消失了,我迈开步伐。一些插得太浅的火把因为震动倒在地上,尽力吐出点暗光,随即消失在黑暗中,这条光带也断裂开来。不过没关系,毕竟我已经十分熟悉这里的路了。
脚边凉凉的,居然踩到了久违的湖泊,想来是一片绿洲。当初结契的部落将一整个绿洲作为祭品献给我,那着实是很新奇的口感,而他被我从绿洲的残渣里找出来,昏了三天。当我变成人形后,他居然和我亲近起来——即使得知了自己的命运。这个翠绿的小身影整天扑闪扑闪地在我眼前晃过,从我的一缕头发晃到另一缕头发,蹬住鼻梁,再摔进我等待的手掌上。实在是太自来熟了,就像是多年的老友一般,只是太过渺小,太过脆弱。
“我们来做个交易吧。”在听完我那些无聊时的破坏伟业后,他这么说道,“我为你跳一次最精彩的祭舞,你以后不要去伤害我的族人们。”
“我是不是有点亏啊?”我用手肘撑着地,边笑边装作思考的样子。
他果然急了,那绿眼睛快要瞪出来似的。“我发誓这一定是你能看到的最好看的舞!我会和我族人一起准备的,而且之后在路上我会好好听话,不吵不闹。”
也许是我心情比较好吧。“行啊,只要你的舞够好。”
“拉钩。”他弯曲的小指向我伸过来。我嗤笑地伸出小指,看他改成用胳膊努力地拢住我的指头,最后还是失败了。
“……不许变。”
从此,我学会,或者说回想起了一个词,叫做约定。


02 前夜

我随着结契一起回到了他的部落,那规模在我的印象中算是很大了,也许有几千号人吧。那些长者对于他的到来十分恐慌,毕竟即使是我,从献祭处走到他们部落也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我就盘着腿坐在部落旁,看这群小人忙碌着准备花果与香料,尽可能地将最好的东西献给他们的神明。
他们准备了一夜和一昼,而这个时长也变成了习俗的一部分,在部落里流传下来,他们准备的时候我可以随意走动——说到底,这份契约的执行权力还是在我的手里。
我无视了那些引路火炬,在荒原里随意逛着。
那么,今夜去哪里消遣呢?
我漫无目的地走动着,空气中残存的气息悄然引导着我。
果然还是到这来了。他的神殿。
这座曾经繁荣的建筑已分辨不出外形,石柱、立面、飞檐都已模糊成一团,覆着荒原最常见的红沙。我悄悄地在遗迹旁坐下,还是不免引起一阵崩塌。
稍稍吹去附着的尘土,他的神像就显露出来了,时间将所有雕琢的痕迹都抹去,空留一座石堆。我侧卧下来,用手指轻抚它的头顶。月光照下来,在石像曾经是脸的位置温柔拂过,只是在他的生前,这冰冷的光未曾看过他一眼。
荒原的风也让我感到寒冷,它没有森林的泥土气或是平原的嘈杂声,只是最纯净的、没有温度的呼吸,也许这就是月神呼出来的罢。
她是白道第四星,月神最宠爱的眷属,即便是我,也会惊艳于她的美貌。群星织成的面纱长年笼罩着她的脸庞,还是掩盖不了皎月般的面容,一枝桂花从鬓角垂下,缀着繁密的小花,装点着比夜幕更深邃的长发。乌黑的眼睛长久沉默,没有涟漪。
她似乎是叫……后霜。
每当从日之地升上天幕,他总是能远远望见挂在西北角的后霜,捌阳是这么说的。一边向天空泼洒霞色,一边给世人微弱的热量,他是黄昏与黎明的神,正因如此,他每天都能看见这位动人的姑娘。
我和捌阳靠着梧桐树,并排而坐。他时常哼起月亮的歌谣,和日族狂放热烈的风格不同,那是沉静幽远的。他向我说着关于她的一切,她细微的动作,她每天散发的不同亮度,她换了新衣裳……而我也不断打消他的妄想,毕竟,日和月的关系并不算融洽,况且,他可以算是我们中最没有吸引力的一个了。
不过对我来说……


03 答复


“那你给她写封信?”我们在人间散步,他不忍心踩到地上这些小家伙,下半身化作模糊的幻影漂浮着。“停,前面是我的神殿!”我止住脚步,定睛一看,地上那座建筑正如火如荼地建造着,不过随着我们的到来而停工。无视那些匍匐着的人类,我一眼就瞧上了当中那块未雕刻的小石头。
“我来帮你做个神像,站好别动哈。”我用手指仔细地刻画出他的模样。
“做好了。”一个面容模糊的石块出现了。嗯,我果然不适合做手工活。
他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微微修改了一番,再一拂,一个活灵活现的他便出现了。
我惊叹着接过栩栩如生的石像,仔细观摩。“你在这些杂活上真是无人能及,不过,为什么石像要做得那么小?”
“我不想给信徒们太多的威压,对他们来说,我应该是更平和的存在,就像能够包容他们的自然一样……不要摸石像的头!”
我傻乐地摸着小“捌阳”的头顶,“我这是在给你开光,欸,够不着——”
“说真的,给她写封信吧。”捌阳用飞的方式抢走了我手上的石像,我恢复了严肃。其实我并不想让后霜与他有任何接触,因为他应当是属于我的。或许是对他的尊重?毕竟他喜欢的是女孩子。又或许是侥幸吧,她应该是看不上他的。
……
——啊,原来月族喜欢捌阳这样的吗。
我懊恼极了。我们泡在浴池里,他背对着我,我一如既往地帮他搓背。今天捌阳的心情显然不错,哼着的小调无比欢快。
那是自然,因为后霜回复他了。
我搓背的力度不由得大了一点。“哎呦,痛!”捌阳龇牙咧嘴地转过头,“你怎么了,吃了火丹似的。”他思考了一会儿,贱贱地笑道,“你是不是酸了,没想到后霜也会喜欢我呀?”
我狠狠地将水泼在他背上,“真想不明白她看上你哪一点了。”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怂恿你去找她。
“不行,你今天给我小心点。”我用粗壮的手臂将捌阳固定在怀里,手指去攻击他敏感的地方。他笑着、象征性地做了些无奈的抵抗,便在我的攻势中瘫软在池子里。“别这样,哈——她也有姐妹的嘛,大不了我给你介绍好了——痒痒痒哈哈哈哈……”
他累了,靠在我的肩头,没有丝毫不纯的情感。我单手搂着他,心里却满是肮脏的念头。


04 祭典


“后来怎么样了呢?”结契追问到。
“忘了。”
我的记忆如同一把锁,似乎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解开它。每次醒过来,回忆就全部消失,我只知道我的身份、我的任务,和我的祭品们。但一句特定的话,一个场景,一种气味便能让我回想起往事,而这段记忆又是哪一回旅程,甚至是神代的事,都要靠我自己去分辨了。有时一段回忆里又会想起更古老的往事,这让我深陷于多重的记忆断片,难以脱身。
“你看,到海边了。”结契指着无垠的海岸,随后消失了。我惊醒过来,眼前的神像还是模糊不清,这次是正午的阳光,给它带来许多暖意。
我慢慢站起来,俯视着废墟,随后朝着正在准备祭典的部落走去,对了,那里已经不是部落,而是一座城市,荒原上最繁荣的城市之一,摩勒。

“都准备好了。”结契站在广场上向我大喊。他穿着一身鲜艳的黄衣,上绣着日轮的纹样,在火炬的照射下熠熠生辉,说起来,他的部落本身就是信仰日神的。我抬头望了望天,月亮有些刺眼。
在部落中心有一个临时用土堆起来的大台子,此刻被众多火炬围拢着。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上场,身穿白衣,手持杨木条,朝天挥动。“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这应当是开场了。
也许是信仰日神的原因,这些小人的歌曲倒是有几分我们族歌的韵味。这首是我们迎接主神的歌舞,没想到如今被用在了我的身上。
“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
接下来一群老妇组成歌队,摇着铁铃铛,呜呜呀呀地唱着。这是很常见的祭神曲,常在迎神之后进行歌咏。我不免有些失望,在人群中寻找盛装打扮的结契。
被我找到了,那个小家伙。那道金光在纷乱的人群里穿梭,终于来到舞台中央,翩翩而舞,音乐也随之一变,风铃、兽鼓、编钟交相呼应,好不热闹。他宽大的袖袍在空中飘荡,如一只翠角金斑蝶。这动作,既有日神信仰血脉里的狂放,又有异乡独特的凄楚优柔,像脆弱的昆虫在暴风中挣扎狂舞。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这是赞颂太阳的歌谣,那群家伙也在扶桑台上高唱过,然后由我和捌阳扮成日神和迎神者跳舞,当然了,他肯定是迎神的角色。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那广场中央的小人只是跳着迎神的舞,我近乎不能自已,要跳起属于日神的舞步了。
可他终究不是捌阳,他最终的归宿是被我吃掉。想到这里,我安静地望着结契,欣赏完了整支舞蹈。
荒原的风将我从回忆里拉出来,今夜的舞蹈又会是怎样的呢?


05 火光


天色渐暗,摩勒也不远了,在黯淡的天幕下已能看到明亮的火光。或许是为了迎接他们的神明,那光格外鲜艳、明亮。
我迈着自认为轻快的脚步走向那座大城市,城里燃起的火炬不断传递着温暖,即使是几里开外的我也能感受的到。
这次的小家伙会跳什么样的舞呢?结契之后虽然每次祭品们也跟着摩勒人学习,但毕竟时间太短,基本跳得不堪入目。不过,看这些家伙在台上踉跄、出丑也是我的乐趣之一。

来到城门口,这座城市正熊熊燃烧着——这并非修辞,而是真正的,沐浴在火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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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月圆

01 乌啼

夜鸦停在车辕上,眼眶里的月光随崎岖的路面颤抖着——天似乎又放晴了。我手臂悄悄用力,缠绕着的铁链一阵响动,妈的,绑得真紧。
守卫发现了我的小动作,转过来咕哝了几句。火炬将他的身躯照了个大概,暗蓝色的纹身,弯月的涂饰,苍白的皮肤,精瘦的肌肉则安静地贴在突出的骨骼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支部族,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族徽——三轮月亮,荒原上信仰月亮的寥寥可数,毕竟夜晚意味着野兽、流血、恐惧和死亡。
望向四周,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植物。黑蓝色的花悄然盛放,长满荆棘的植物上挂着诸多夜行动物的尸体。冻住的河流反射月光,将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当然,我很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白昼。
长老曾经讲过关于月亮的故事。
日月本是一对兄弟,他们从混沌中出生,为世界带来了光和热。两位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并分别统领了东方和西方的天空,他们以星河为界,在天宫居住着。
但身为兄长的日神其力量始终比月神强,于是弟弟渐生嫉妒,最后联合外神发起了叛乱,意图颠覆现有的秩序。不过,日族还是打败了月族,尽数消灭了外神。作为惩罚,月族被赶去外神原先居住的黑暗之地——从此,一天分成两个阶段,兄长统领白昼,而幼弟在夜晚苟延残喘。
虽然外神被尽数消灭,但遗留下来的余毒永远扎根在了世界上。死亡、战争、阴谋、疾病肆虐着这个世界,生灵苦不堪言。好在众神慈悲,打开了人界和天界的通路,神可以降下,庇护一方水土,而人们也成了他们忠实的信徒。
月族,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背叛者,很少有部族会选择信仰他们,他们更多地在黑暗之地留守,凭借神力驱除残存的邪物。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信仰月神的部落?
没有谁能解答我的疑惑,夜鸦高声嘶鸣,凄厉的喉音穿透了沉默的行军者们。“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从车队的前头传来,有人来了。

02 夺祭

这——也太多了。
大大小小的铃铛形质各异,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铁质的色泽。铃铛群站定,从细碎的声响里钻出一个脑袋——即使上面纹了无数的复杂纹路,也遮盖不了那些高低的皱褶。
老者臃肿的眼皮垂荡,完全遮住了瞳孔,我不知道那底下是多么浑浊的一双眼睛。两张眼皮下面是隆起的鼻头,再下面是蓝色的嘴唇。弯月的纹饰看起来如嘴角下垂,十分伤心。从那张怪异的嘴里吐出字来了:
“不虔者——”他有些艰难地说着我能听懂的语言,这是荒原上的通用语,长老曾经带我们学过,只有我坚持下来了。这、这应该是在称呼我?
老头突然气势勃发,两只眼珠子几乎挣脱出眼眶,掀开眼皮,像要吃了我似的。“惟吾皇之雠,秽邪羲和,授命妖鹏,源集汝身。”
“惟朕皇之尊,囹于寂灭,汤汤万民,莫烝其巳。”远方的火光突然变成了蓝色,从队伍的首端逐渐延伸过来。
这蓝火比刚才的火光更加明亮,我这才惊觉已经到达了他们的部落。身体一紧,粗大的锁链跟随着老者的脚步,拖着我在地上摩擦。部族的战士们点亮了周围的篝火,那些蓝色的火光竟直冲云霄,指向遥远的月亮。
“惟朕皇之愿,月泽万方,羲命其源,为乎所望。”
我的脚再一次失去凭依,锁链高高挂起,使我悬荡空中。
我应该是被吊在了部落的最高点,身处这些建筑的中心,塔楼的最顶端。月光和火光带来了近如白昼的视野,是我能将景色收入眼底。塔楼的周围是广场,那些发光的巨大纹路纠结扭曲,汇集到我的下方。广场外是一大片形态各异的建筑,神像们搔首弄姿,对着天空遥望,挂着铃铛的老人、青年人在其间进出,应当是祭祀的地方。再远处则是黑色石头堆成的房屋和城墙,高低不平,沉默地向夜色匍匐。石头间耸起的尖塔应是防御工事,隐约能瞧见箭矢的反光。
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唱歌。
——强烈的既视感潮水般涌来,就像那天一样。
他们,我的父母,从签罐里抽到了那根带着兽血的“吉签”,在族人的欢呼声中微笑着走上祭台,被一斧一斧剁成碎肉。然后这些亲昵的族人们,用羡慕的眼光将这些血和肉涂满我的身体,对我说着最衷心祝福的话。那些孩子们则哭闹着被举到人群前面,“欣赏”着这隆重的仪式。
我在架子上,看着他们不知所谓的狂热,等待某种不知名的、超乎想象的审判。然后无知地等待着,等待毁灭,等待死亡,等待荣耀。
——这样操蛋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拼尽全力地挣脱。铁链的小刺悄悄浸入我的血肉,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裂口,让铁锈的味道更浓郁。我不知道我在抗争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抗争是否有用,我不知道我在向谁抗争。我只是扭动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发泄着不知名的愤怒。
“啊——”然后我呐喊,我拼尽全力向外呐喊,我可能是因恐惧在狂吼,我可能是为了求救而呼唤,我可能是单纯在发泄。
……

03 神怒

寂静。
这群深蓝色的、削瘦的幽灵,他们用深邃的眼窝望着我,没有嘲笑,没有疑问。那是如止水的宁静,如同获得了最正确的道路,为其放弃了一切,做出了一切,心安理得的宁静。
这和我的族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无力地瘫软下来,发现身上悄悄地冒出光点,顺着十字架往天上的月亮飘去,我隐约觉得某样东西在不断流逝,是与某种东西的联系,那是什么呢……?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我不再关心了。
但是这答案偏要以最显眼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眼前——撕裂了夜色,载着火光和毁灭,来到了我的眼前。
金光闪耀的巨人,二十丈高。如山岳崩塌般,他向这里走来。
那迈开的脚步不可阻挡,他行进的路线上,黑黢黢的巨树先被金光照亮,随后被足掌压入土地。
我看着月族的后裔们聚集在一起,用小刀将手腕划开,留下的鲜血——也是蓝色的,汇入广场上的坑洞,随后在部落的周围升起雾蒙蒙的屏障。
巨人的没有停歇,金色的脚趾触及屏障,后者便如冰雪消融。随后脚趾触碰到黑石城墙,像炉子烧完后留下的木灰,散了。
那些信徒们开始躁动,由躁动变为恐慌,再由恐慌变为愤怒。他们操上武器,集结阵型,有的登上城楼,端好弩箭。老人跪在神像前,张开双臂,呼唤着望舒的姓名。女人和孩子跑向隐蔽的坑洞,消失在黑暗中。
“惟朕皇之能,辟妖除邪,信泽吾民,威砺吾戕。”他们喊着齐整的口号,将武器、手、铃铛、头骨举向天空——于是月亮真的做出了回应,那些刀枪、头骨透着蓝莹莹的冷光,如蛇信阴冷,觊觎着愤怒的入侵者。
“风!”一声大呼,蚂蚁们爬上了巨人的脚面,向着他的头颅攀登。如倒流的液体,蓝黑色的光芒逐渐覆盖住脚掌、脚背、脚踝,并继续向上蔓延。那些神像的眼睛也射出蓝光,形成一张网,附着在金色皮肤的表面,不断侵蚀。尖塔的冷光则瞄准他的要害,伺机待发。

04 冷箭

——一阵冲击让我头痛欲裂,那是某种行为产生的声波。
强烈的耳鸣迫使我一遍又一遍回想前一秒发生的事件——巨人高高朝空中跃起,宽大的臂膀几乎遮住天空,随后双脚狠狠跺向地面。
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十字架压在我的背脊上,我被迫侧着头,从废墟的缝隙里观赏着这群异教徒承受的灾难。
以巨人的落点为中心,地面虬结扭曲荡起涟漪,所有的防御工事成了木板和碎石,与黑土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不再有蓝色的光,异教徒们散落在周围,安详地睡去,而那些神像重归土壤,不再有丝毫神力。
金光从天空坠下,晃得我闭上双眼。下一秒背上的重力不见踪影,那些压在身上的碎物被巨人轻而易举地碾成灰尘。
“谢谢……”声音渐渐小下去,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他,说起来,我还没有叫过他的名字。终究还是被他救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在被损害、被拯救、再被损害的循环里游荡。
他把我放在一个还算完好的平台上,“受伤了吗?”宏大的声音响彻黑夜,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他向我伸出一根手指,他的指甲盖就能够容纳一个我。我勉强站起身,用手掌扶着他的指甲盖,非常烫。
“……”
我尽力望向他,他也低头望着我。蓦地,他的瞳孔如针收缩——
肚子凉凉的,我低下头,一根巨大的透明箭矢穿过了腹部,随后周围的神经传来反馈,将剧痛传到了大脑内部。我瘫软地跪了下来,感觉天旋地转。血液从箭矢的前端流淌下来,让我的身体慢慢变凉……
极度的热。
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那根箭矢现出金红色的光,迸裂开来,化为齑粉。从他指尖流出了能量,摧毁了那支突兀的箭,且封住了伤口。他身上的金光不断流逝,流逝到我身上,最后变成一个透明的球,带着我升上天空。
我脱力地趴在球的底端,这颗球如同太阳一样照亮了区域,让战场一览无余。巨人身上的金光完全消退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肌肉块,傲视这一切。那些战士们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沉默地聚集在一起,他们身上冒出蓝色的火焰,也沉默地燃烧着。那个挂满铃铛的祭司手里多了把骨头法杖,上方依稀有箭矢的残影,我想这就是射向我的那根箭,他与其他祭祀也冒出火光,熊熊燃烧。
“惟吾皇之威,源流万岁,月景弥元,临世无缺——”祭祀的声音近乎哀嚎,那蓝火似乎对他们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月亮不再朝别处放光,那光从天而降,直冲人群,与他们身上的焰缠绕在一块,纠结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虚影。虽然我没有见过,但那一定就是掌握月亮的神明。
一张皎洁的脸,锋利的眼睛是夜晚的颜色,月白色的长袍自领下延伸到脚跟,六只手分别托着玉瓶、玉盘、玉簪、铜鉴、铜钗、铜印,这尊虚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夜空,气势极盛。相比之下,失去光芒的巨人是如此暗淡和渺小。

05 兽忿

虽然头晕目眩的,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地望向他。
那是不同于我见过任何情况下的鹏。不是狂放无羁的神鸟,不是温柔宽宏的巨人,不是无情威严的神明。硬要形容的话——荒原上那些为了复仇的狼。
他们被其他的生物伤了脖子,弄瞎眼睛,或撕了腿脚。于是整天在红色的荒原上游荡,离群索居,一言不发地跟在所有生物后面,倘若胆敢观察他们的眼睛,那些本应绿色的瞳孔,已变成紫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支撑他们活着的理由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撑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琥珀般美丽的眼睛,掺杂了无数条血丝,糅合成诡异的模样。他依旧保持着人的形态,只是血管比平时更凸出,肌肉更鼓胀,且因愤怒不住颤抖着。
我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的鹏不再是一位神明,或一只神兽,它只是一条择人而噬的凶兽罢了。
他双手撑地,脚掌深深地压进土里,小腿的肌肉膨胀到了极限,一阵肉眼可见的冲击过后,转眼冲到了比他大好几倍的虚影面前,挥出巨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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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7 23:46: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月落

01 月族

这张脸是那么虚伪、丑陋,眼睛如此刻薄。
但我不知道他是谁。
我很生气。
全身的肌肉都在膨胀,都在燃烧,跟我说去摧毁这个冷峻的巨影。我照做了,一拳挥向这混账。
他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如此气愤?眼前的世界变得一片血红,对面那身洁白的长袍也变成肮脏的颜色。
我的攻击没有奏效,他身后的铜钗替主人挡下了这一击。
你到底是谁?眼眶几乎将我的脸撕扯开来,眼珠直冲他而去。右脚不由地踢出,含着满满的恨意踹向他的身体。
他没有答话,用玉盘挡住了这一击。随后两道光芒闪过,我的腹部一阵剧痛,不仅如此,冰凉的阴刺在血液里蔓延开——这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很久以前。
——我挥舞着各种兵器,周身环绕阳炎,将那些冷色的敌人一个个击退,远处射来的各种攻击在我身上留下大大小小的疤痕,寒气啃噬肌肉、骨骼与经脉。
他们是月族——
这帮无耻、丑陋的叛徒!我的心脏要烧起来了,无穷的热量撑开骨架,将皮肉无限膨胀、膨胀,终于和这道影子成了一样的高度。重心沉移,扭动腰身,一拳挥去,拳头裹着炽热的力量,砸向这厮白净的脸。
还是被挡住了。那玉盘属实硬,硌得我手疼。一拳不够,那就再来。我逐渐回忆起久远的战斗,那些招式和战法,不断从虚无的记忆里复现出来。一拳,一肘,一腿……
圆盘终于碎了,像天上的月亮,最终一定是会消失的。我迫不及待地将这记重拳送到他脆弱的胸膛上,顶破他的胸骨,撕裂他的心脏,看他因痛苦发出的嚎叫声了。

02 霞灭

——手无力地在半空垂下,剧烈钻心的疼痛,伴随冷气侵入整条右臂。他借着玉盘的掩护,将剩下的武器融为一体,向我打了出来——真是符合月人一贯的阴险。
我勉强直起身,用火护住心脉,不受寒气侵蚀。玉盘的碎片重新在他脑后聚拢,只是再也不能归圆。他依然平静地看着我,那死尸脸皮泛不起一丝波澜。
肩膀用力,想再挥出一拳,但麻痹的胳膊垂在身边,已然握不住任何东西。
握不住任何东西。
我枪头上的尸体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远处苍蓝的手臂直挺挺插进捌阳的身体,殷红的血液流到广场石面上,然后结成冰块。凶手优雅地站起,将身上的污渍震开。
眼中不再有其他事物,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感觉,我的全部意义在此刻变成了复仇——杀死他,用烈火炙烤他,将他的头拧下来用脚踩成焦灰,把他的骨头一块块掰断。
我向他一步步走去,皮肤被流矢擦出血箭,下一秒伤口又被冻住。他身后的六柄武器旋转,合为一束光向我打来。我用了这辈子最大的力气投出了手中的枪,其中蕴含着所有能调集的能量,投出去的一刹那,我浑身的肌肉爆裂成血雾,又被高温蒸干。我瘫软在地,不得动弹,看着两束光激烈碰撞着,然后是无法形容的爆炸……
再次醒来的时候,这片广场已被能量粗暴地犁成了洼地。我缓缓爬向捌阳的尸体,膝盖在地上拖出长长的血迹。
那双灵动的瞳孔已失去光泽,空洞地望着玉珏山深邃的黑夜。霞光从他的体内喷涌而出,朝天边归去,他不再是掌管黎明与黄昏的神了,他终于得到了永远的休息。
我想握住捌阳的手,摸他的脸,却无法使出力气。我只能像条蛆一样,挣扎着,趴在他脆弱的胸膛,让体温和眼泪融化了那冻结的伤口。黑色的血流下来,流到我的身上,我毫不抗拒。我吻上了他的双唇,那是我从来不敢去想的地方。仿佛又闻到了捌阳带着太阳花味道的呼吸,我拼命吮吸着两瓣冰冷的双唇,当然,得不到任何回应。
我呜呜地哭着,嘶叫着,痛苦要将肺和声带撕裂。忽然,我听到了扑簌的响动,抬头一看,那凶手居然没有死,正挣扎着爬向远方。而我突然有了力量,暂时离开捌阳身边,朝着不远处的他爬去。
03 复仇

冷峻的月亮下,两个神明匍匐在地,用最丑陋的方式追逐。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你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喘息声——逃的惊恐,逐的兴奋。
终于,我追上了他,他也似乎放弃了,不再挣扎。我像胜利者一般,挪到他的耳旁,欣赏着棱角分明的、瘦弱的脖颈,他的喉结因为恐惧而不断吞咽着。
“你,你不能杀我……”他从唇里挤出这么一句话,“我是大神的仲子,你没有权力、你不配……”现在我终于知道了他是谁了。
他继续念叨着,“我们都没有神力了,也拿不起武器,你杀不了我!”他重新燃起了希望,努力地向他大本营的地方爬去。
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我几乎是跃到他的身上,整个身子压住这脆弱的身板,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用下颌抵住他的后颈,在他耳边低声说着:“我会的。”随后一口咬住了他的脖子。
他疯狂地扭动、挣扎,血液淌到嘴里,我咽了下去,腥臭、冰冷。因为低温,我几乎感受不到牙齿在运作,只是将颌骨闭得更紧,将身子压得更低。他的皮肤在我嘴里不断滑动,但每挣扎一分,我的牙齿就嵌进一分。终于在漫长的时间经过后,他再也动不了了。
我想我的面部基本失去了知觉,眼泪被冻在眼眶里,流不出来。但心中的愤恨永远也无法止息,我恨得无处发泄了,我撕扯下他肩膀的一块肉来,使劲地嚼。味道实在太糟,是结霜的、酸臭的肉,让我吐了又吐。但我又扯下一块,继续嚼……
最后,他莹莹的骨架沐浴着月光,身周是混合了泪和唾液的内脏与碎肉。我已经能站起来了,跌跌撞撞抱起捌阳的尸体,浑身是血地朝梧桐林走去。

04 不戴

“夜、华!”我吼出了他的名字,准确地说,这个虚影生前的姓名。那道影子终于有了些许波动,然后反应越来越大,从眼瞳往外扩散,不甘、恶心、愤怒,还有恐惧。
“阳……鹏。”他颤抖地吐出几个字,随后抬手,天光大亮,一颗硕大的星星向我砸来。
此时此刻,愤怒不再掌控我,而是我掌控了愤怒,我知晓了为何而怒,于是这股愤恨转变成了力量,我的力量重新充盈起来,将体内的寒气逼退,愈合了伤口,并汇聚在拳头上,挥向陨石。
陨石碎裂成无数小块,荡起一阵烟尘。我借机腾跃,转眼就来到夜华的面前。看着他因惊恐而放大的瞳孔,我怒极而笑,如多年的老朋友般,张开臂膀,给了他一个个大大的拥抱,“好久不见。”
“轰”的一声,一道肉眼可见的波纹扩散开来,我紧紧抱住了这个月族人,他像当时一样,无力地挣扎着。我鼓起肌肉,看着他一点点被我的肉体压缩,然后与他对视,他并没有什么悔意,还侥幸地朝着我后方看去。
一束、两束……无数的能量从星空中发射出来,那是他用的法术。我丝毫不在意背上的瘙痒,只是加大了手臂的力度,顺便在周身围了圈阳炎。这可能比单纯的物理拥抱更有用,他哀嚎着,与我身体接触的地方散出一缕缕青烟。我残酷地微笑,眼睁睁看着这道影子越来越小,最终落进我的手心。
我拎着一条手臂,将他放进嘴中。
从口腔里传来呜呜的啼哭声,小小的拳头捶打着我的上颚,完全没有伤害。我没有给他任何机会,舌头与硬颚合并,他碎裂成能量,流进了我的胃里。
然后,就是这些小东西了。

05 光生

刚刚战斗时,自己不知不觉长到了六十丈。脚下的小人都昏迷在地,要么是被战斗的余波弄晕的,要么是他们的召唤仪式消耗太大,承受不住昏死过去。
要怎么处理他们呢?
在以往,胜利的神明有权处理败者的信徒们,不管是杀死,做奴隶,还是转化为自己的信徒,都是被允许的。给他们一个痛快吧。
我抬起一只脚,这只脚的阴影覆盖了大半个部落的中心区域,随后所有的建筑与生灵都深深地陷入土壤。我拔出脚掌,留下一个几丈深的脚印。他们不会感到痛苦,就会瞬间回归土地。
也许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笼罩着天空的夜幕淡了下去,阳光从裂缝里钻出来,照在这片终年无光的大地上,铺成罗网般的花纹。这里原是一位月族神在人间的领地,随着最后信仰者们力量的消散,永夜领域的效果也终于消失了。
起初是一两道,随后越来越多,黑夜像阳光下的冰块,现出无数裂纹,最后全部崩碎。太阳肆无忌惮光顾了这片从创世之初就未见阳光的土地,一部分的生命化为灰烬成为养分,一部分生命却更加顽强,朝着太阳发出嚎叫与鸟鸣。
河流解冻,轰鸣着向前奔流,沿着河岸枝蔓的柔条熠熠生辉,溅起的水珠打在宽阔的叶片上,发出自然的新声。
“鹏!”
那声音恍然就在耳边,我回望,并不是那张熟悉的脸——不过是一张小小的,同样温柔的面庞。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小家伙乘着我做的光球,晃晃悠悠地来到我胸前。我伸出双手捧住他,重新缩小到八九丈,再解除了防护罩,他瘫软在我手掌上,有些脱力。“伤都好了?”
他嗫嚅着,好像要哭出来似的,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放弃了。我将他放到肩膀上,他再次靠在我的脖颈旁边,放声哭了出来。
太阳上了三杆,黎明早已过去,朝霞从云朵上剥落,留下干净明澈的蓝天白云。我好像也放下了什么担子,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一回头,那群小人颤抖着从废墟里爬出来,一些哭喊着在脚印里扒着尸体,一些向我叩拜。
“该回去了。”我向肩头的小家伙说到。我迈开了脚步。
他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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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8 23:56: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祭典

01 心意


“这里手抬高”,结樱轻轻举起我的右手,将手指拢成孔雀的手势。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祭舞的?”向左前方迈两步,鼓掌。脚下的木台咯吱作响,毕竟是临时搭建的,质量也就那样。墙壁用木材和稻草简单地铺成,在摩勒城重建的时刻,这已经是非常高级的屋舍了。
“这里脚尖应该踮起。”少女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用舞姿做了一遍示范,她轻曼的动作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我实在无法想象我也能做到这样。
踮起脚尖,旋转,拍手,回归原位,回头……
一个时辰后,我累得瘫倒在地。即使是狩猎,肌肉也是跟随本能活动,这舞蹈却是要精准地把控每一寸力道,实在累人。
“五岁开始学的。”结樱在对面坐下,从头环上摘下一朵花,放在手里把玩。“我们家族世代都学习舞蹈,迄今有八千多年。”
我不禁感叹这项习俗的古老。
“创立这支舞蹈的是我们结家的祖先,结契。”她摘下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他和神大人签立了契约,自此,我们结家就承担了记录这一舞蹈的任务。每当有神使光临,这代传人就要将祭舞传下,以便举行祭典。”
契约?我心中一动,想起他之前的话——一个约定。
“你是第几代了?”
“第一百六十四代,能够指导神使大人,我十分荣幸。”她又吮起了花的根茎,“但是请大人务必认真学习,在我们家族的记载中,有几位神使并没有很好的完成任务,之后连同我们结家都遭到了很重的惩罚。”
结樱揭开了手臂上的纱巾,七八条纹路烙在上面。“每一条就代表着结家的一次失职,这是每一代传人都需要铭记在心的。”她吐出花梗,站了起来,“我们继续继续吧。”
“请问,怎样才能不算失职呢……”我犹豫地问着,多年的打猎并不能带给我舞蹈的经验,反而让舞姿笨拙不堪。
“你知道我们现在学习的是什么舞蹈吗?”
“祭祀的舞蹈?”
“没错,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迎接神明的舞蹈。”她转了个圈,白色的衣裙在空中划过轨迹。“相应的,神大人会一直看着,所以这是与神明沟通之舞。”
如果鹏也跳舞,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我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她终于得出了结论:“所以,只要拿出心意,全身心投入进去,将这座城的感谢与你自己的心愿告诉神明就行。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


02 手之

走在摩勒的大街上,虽然满是废墟,但依稀可见其过往的繁华。
青壮年们扛着焦灰的房梁,运到一处以待处理。妇孺围在一起,清洗着瓜果和衣物,一边叽叽喳喳谈笑着。
看我走近,她们的谈笑声小了几分。一位穿着朴素的妇人向我行礼,“神使大人好。”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行了个礼,结果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大人,只有我们向您行礼的份,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
我顿时产生了一种低人一等的窘迫感, 作为“被遗弃的子民”,我们部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了,只是通过偶尔经过的行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异邦人究竟是怎样想的呢?她们的眼中并没有什么鄙视的表情,只是善意地咧嘴,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我询问了自己部族的名字——昧留。
她们摇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部族。一位妇人还补充了句:“你们部族还有没有好看的小伙子呀,介绍我闺女认识认识呗?”
我连忙打住这个话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城门口突然就起火了,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不知道咧,我那天在队伍后头,呼啦一下就起火了,”“我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好像有一队蓝皮肤的人闯进来,然后把守卫都定住了!”“蓝皮肤的人?你在说笑吧,怎么会有……”她们开始争吵起来。
一个精壮的男子走过来,擦擦头上的汗,舀了勺水往嘴里灌,听了这些碎语,嚷嚷起来:“王婆没瞎说,我就在神使大人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群人一身黑蓝黑蓝的,那老头法杖一挥,我们像被冻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他转过身,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了神使,最后还得由神大人亲自带您回来。这不,长老罚我来干苦力了。”
我好奇地问他:“鹏……神大人知道这事后有什么反应吗?”鹏救下我后,把我带到摩勒城门口就走掉了。
“他解了我们身上的法术,熄灭了城里的火,二话不说就掉头救您去了。”他拍了拍胸脯,“幸好神大人没有怪罪下来,否则我们这几条命也不够顶的。”
我沉默半晌,这还是那个残忍的神明吗?似乎自从来到这片土地,他就变得不一样了。可是为何我的族人就要承受他的暴虐呢?
士兵打断了我的思绪:“神使大人,你一定要用舞蹈向神大人表达我们的感谢呀!”
说起来,我还是没能把谢谢说出口。我向他点了点头,再次走向街头。

03 舞之

“这是每代神使都会穿的衣袍。”结樱为我换上一件鲜艳的黄袍,上面绣着日轮的纹样。我转了一圈,那些花纹如同飞在空中,播撒金色的鳞粉。
“记住,舞蹈是与神明沟通的方式。”她最后嘱咐了我一句,就加入了欢快的舞队中。
人群聚拢在一个高大的台子周围,那高台有一丈高,几丈宽。几十根火炬立在舞台边缘,冲天的火焰亮得近乎刺眼,应该是加了什么材料。向远处望去,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火把,将夜空照得透亮。
鹏就盘坐在台子旁,他的周身围拢着新鲜的瓜果和花朵,大大的琥珀眼睛染上火光,像要烧起来一样。对他来说,这篇舞台如同一个小小的餐盘,供他食用,我不禁又要怀疑起这场祭礼的目的。
容不得我思考,高台上响起了歌声。先是摩勒长老干瘪的声音,然后是妇人们的咿呀声加入,青年们鱼贯入场,在舞台边缘跃动着。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密集的鼓点渗入音乐,那些狂舞的男男女女们停止了动作,匍匐在场缘,一动不动。
——该我上场了。
张开双臂,晚风从身边流过,浮起斑斓的衣袖。跟随气流的指引,我滑向舞台,鼓点一颤,我随即拍手迎合,踏步抬头,迎上神明的目光。
鹏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他眼光的重量全部压了过来,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与神明沟通吗?我要对你说什么?首先是感谢,居民的感谢,他救了我的感谢,再然后,就不清楚了,也许是某些我不愿承认的东西……
身体向地面弯折,我暂时逃脱了他的视线。左脚为轴,右脚划出一个圈,手指向他宽阔的腹肌。那如一堵巨大的高墙,而饱满的胸膛压迫墙头,挤落泥水,有规律地起伏着。他的手交叉叠放,两臂便自然而然隆起,安放在层峦叠聚的小腿肌肉上,阴影恰好遮住了庞大的男性象征。
但舒张的手指向神的眉心时,我又不得不再度与他对视。于是我似乎能从那琥珀的湖面里看见自己瞳孔的倒影——这使得我悚然,因为那是不知觉被肉体折服,而充满占有和情欲的黑色眼睛。


04 足之

手舞足蹈,上下翻飞,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摩勒的风还是属于南方的荒原,刺骨的冰寒遇上蒸腾的热量,几乎要冒出水汽,又被罗袍阻挡冷凝成汗,在皮肤表面吸收着热量。但在风中好像还有其他的气息,湿润的、呛鼻的、像火泥一样的香味,让我更加燥闷。
第一段祭舞结束,这段讲的是神来到人间,为生灵带来庇护,摩勒的先祖向神明表达感谢。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第二段则是赞颂太阳的功德,需要表现出崇敬之情。我的脚步腾挪,移到舞台正中央,向鹏施了个大礼——这着实有些奇怪。
作为神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神的样子,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是造物主和造物,而是两个生物之间的……共处?也许是单方面的控制。但想起那个金光巨人大踏步向我走来的场面,我的心就不自觉地快了。
我低着头,匍匐一般继续着舞蹈——唉,这段舞蹈不允许我抬头。结樱很严肃地对我说,对视是这一段舞蹈里绝对的禁忌,因为太阳是不可直视的,这是神的权威。可是这有什么意思,难道舞蹈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情感吗?
我也只能继续低头表演,不知不觉,离鹏已只有几米的距离。他小腿敦实地盘踞在前,像沉睡着的巨兽们依偎取暖,疏朗的毛发泛着昏黄的色泽,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曳。再稍微向上瞧一点,那座浓密森林也伸出些许卷曲的毛发,引诱着过路人向里探索,然后被里面的怪物吞食。
唾沫从喉头滑下,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举过头顶,宽大的衣袖是很好的伪装,我躲在两片布料间,向上探看。视线越过起伏的身体,他的下颌线被篝火照亮,勾勒出硬朗的边缘。鹏好像出了神,眼睛定定地望着什么地方,没有注意到我。
我们的神明,你现在又在想些什么?那只愤怒的凶兽闯入我的脑海,我还记得他流着泪,冲向那具蓝色的影子。他有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却又有些无力。
他终于低下头来,在和我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也许是被我捉到了失态的一幕,居然有些惊慌。我甚至要控制不住笑声,赶忙借着舞姿,低下头去。
第二段祭舞也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三段,邀请神明共舞的舞蹈,说是共舞,但结樱说神一次都没有站起来过,也许是怕引起的震动太大了吧。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这一次我大方地看向鹏,他也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有些恼怒。我装作无辜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我做出请神的动作,不过反正鹏也不会应就是了。收起手势,我单脚独立,准备转圈。
一阵忽如其来的震动,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全场的火把忽闪,连歌声都停顿了几拍——摩勒的歌队可真敬业,马上又开始唱起来了。我从地上爬起,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两条粗壮的柱子逐渐升起,直插云霄,且不规则地晃动着。
他站了起来!
狂风呼啸,鹏后撤几步,迅速地远离了舞台,使得我们能看清他的全貌,或者说,让人群免受他的威胁——即使这样,刚建好的几栋木屋还是成了废墟。
我强装镇定地继续跳着,人群的议论声夹杂在乐歌里,半是惊奇半是恐慌。难道是我刚才的行为惹怒鹏了吗?啊,早知道应该听结樱话的。我朝他看去,神的嘴角微微翘起,舌头不经意舔着抿起的唇,一幅兴奋的模样。他又向我挑衅地挤了挤眼睛,开口唱道: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声音瞬间盖过了歌队的乐响,宏大而激越的歌声像要驱散夜晚,将太阳带来一般。然后他抬起脚,旋起腰,向地面踩下。

05 蹈之

    “轰——”
重力似乎消失了一瞬间,随后耳边呜呜风响,鹏周围的一切重新回归地面,但这不过是开始。大地开始有规则地颤动,只因地上的神明开始了舞蹈。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歌声,只是这欢歌一颤一颤的,伴随不间断的轰隆声,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感。结樱跑到我的身旁,头上的花环早已不见踪影,她推了我一把,“你在干嘛,快跳啊!这可是神大人第一次回应了我们。”随后她又一颤一颤唱着祭歌跑开了。
我尝试重新拾起舞姿,但是每次都被强烈的震动打断。鹏的手臂向四周舒展,刮起庞大的风暴,让我根本不能做出单脚站立的姿势。
我很是气恼,看向享受舞蹈的他。他正好也望过来了,咧着大嘴,一幅得意的神情,好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噌的一下,心头火就涌起来了。我不再管摩勒教的什么祭舞,双脚站稳,拿出以前在部落跳的舞蹈,用力比划起来。
昧留的祭舞并不好看,比起摩勒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滑稽。但跳着跳着,我发现每当鹏踏下脚步,我就会跳跃或是匍匐,避开这次震动,完全不受他舞步的影响。
难道这两套舞蹈有什么关联吗?
鹏的眼睛逐渐瞪大,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手脚动作不停,给大地带来不停歇的颤动,他每一个动作也许都伴随一栋屋子的倒塌。
他的舞蹈我从未见过,说不上好看,只是大开大合的,很威武。他的手挥动,我就向后倾斜,他的脚踏步,我就轻轻跳跃,他双手举天,我就匍匐……我逐渐过滤掉人群的歌声,只剩他铿锵的嗓音和步伐。
然后景色也消失了,昏黄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存在。
我俩的距离逐渐拉近,拉近,我突然惊觉自己是下坠的状态。鹏向上看着我,身体变成晶莹的琥珀,泛着微微的波涛。
我掉到他原是胸膛的地方,坠入橘红的海洋,宏大的存在拥抱了我。我放开心防,化作一团烟灰,彻底弥散在他的身体里了。
于是我看见了那场惨烈的战斗,看见他撕扯神明的血肉,看见他抱着另一个身体痛哭,那个死去的神明叫做捌阳。
我继续游动,划过粘稠的液体,想要探寻更多的记忆。
——消失了,然后是星空下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原来祭舞结束了。我站在木台前端剧烈喘息着,木台也咯吱着和我一同喘息。最大的喘息是来自鹏的,像个巨大的风箱,呜呜拉扯着呼啸声。
神应该是有些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又引发了一次震动和无数灰尘。这次震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木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轰轰烈烈垮塌下来。
我躺在废墟里,听到鹏和周围的人们在哈哈大笑。鹏的笑声格外大,震得我耳膜扑扑响。火把因为刚才不间断的震动全倒了,我并不能看清废墟上他的脸——真好奇他开怀大笑时是什么表情。
腰部一紧,我被拎出倒塌的木台,随后被放在鹏的手心里,在这个高度正好能瞧见他下巴的轮廓。他的气息少有地紊乱,喷在我的脸上,正是火泥的味道,或者说像是果木烘烤后的香味。
我调转身体看向下方,火把被摩勒人重新点燃,正在兴建的城市因为神的舞蹈再次毁灭,甚至比之前更彻底。但他们都在笑,在跳跃的火光底下雀跃。满城的火炬在黑夜里盛放,像天上的街市一样。
蓦地,我的头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拇指,它轻轻抚摸着我,温柔而有力。
然后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鹏也挂着微笑——虽然我背对着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是在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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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9 17:42:24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支持一下楼主,这种蛮荒文看着不错(主要是想看原始人着装的巨……那种毛皮裙包大吊的感觉,啧啧),文笔也不错
新的一章感情升温了,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之后有无野战剧情……╭(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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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9 18:52:4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hhdgesoduhejdidgejsodhenwoduvd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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