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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在  2020-5-19 23:25:46  | 显示全部楼层 | 阅读模式
贴吧的一篇短文,评价还行但是没有福利,我不太喜欢,转过来大家看看

卜算子

【零】
夜空寒芒点点,灿烂的星光如水流淌。
那是在一个平常的夜晚,流萤飞舞,仿佛与星空融为一体。
“你好。”
他眉眼弯弯,唇间带笑,恰如萤火一般闪烁。
可惜那时我懂得太少,不明白他笑意之间,藏着什么。

【壹】
阴暗的殿堂,烛火摇曳,衬得父亲的脸隐藏在更深的阴影中。
我问父亲:“祖父他,何时才能回来?”
“帝辛无道,暴虐专横,生灵涂炭。”父亲悲戚地摇头,“只怕是一去难归。”
我看着父亲的脸色,好像明白了什么。
“姬武,”父亲说,“你不要想太多。”
我不回答,向外走去,走进雨中。
仰起头,眼角有点酸涩。
我告诉自己,你已经是个大孩子了,不要哭。

“我回来了。”
他端坐榻边,心无旁骛地捣鼓着什么,见我回来,只抬头敷衍地应了一声:“回来就好。”
我不客气地把他捏起来,轻巧地夺过他手中的东西:那是一粒形状奇特的石子。
“这是药哦。”他不在意地微笑,“服用者可祛百病,得长生。你想要么?”
“不想。”我丢下他,径自趴到榻子上,拿被子蒙住头。
“又哭了?”他察言观色,“放心好了,你祖父一定会回来的。”
我吸吸鼻子:“你怎么知道?”
“不信么?”他轻笑,“不如我们打个赌。”
“赌就赌。”我咕哝,“赌什么?”
“就赌你祖父五年之内必会归来。”他不知从哪里又摸出来一颗石子,漫不经心地抛接着,“我赢了,你便把那‘长生药’吃下去。”
“那要是没有呢?”我说,“我该怎么办?”
他笑起来:“那我便留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说好了,不许反悔。”我凑过去。
他笑得直不起腰:“好,我们说好了。”

那是在我十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他。
不过两寸的大小,身着没见过的衣与裳,明明那么脆弱,却有着莫名的从容。
我将他收养在房间里,奇怪的是他好像很亲近我,即使我总是有意无意地伤到他,他也只是笑笑。
他身上的谜太多了,我想,就连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谜。

四年之后,某日。
“这……可以么?”父亲眉头紧锁。
“臣以为,帝辛本乃穷奢极欲之人。”名叫散宜生的大臣说,“若能以重金购得良驺美人,臣愿亲率马队进献,帝辛得之,当车驾遣王以还。”
“好!”父亲拍案,“此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臣明白。”散宜生又行了一礼,退后离去。
“有希望了么?”我从帘子后面钻出来。
“还不知道。”父亲目光灼灼,“但总得试试。”

又是一年过去。
“什么事这么高兴?”他坐在窗沿上,优哉游哉地晃着腿,“小姑娘跟人订婚了?”
我难得地没有反驳:“我祖父,他回来了。”
“那是好事。”他应道,“只是接下来的日子,怕就不好过了。”
我伸手戳戳他:“什么意思?”
“不懂么?”他叹了口气,“不懂就算了。倒是这药嘛,愿赌服输。”
“要是苦的,我饶不了你!”我发出警告。
我把那粒石子含进嘴里,入口甘甜,香气弥散如梦,梦里朝霞满天,熏风落晚,千日春至——如陈年佳酿,令人沉醉。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仿佛一个结界突然从内部破裂,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在房间里 。
刚才那是什么?
“如何?”他微笑。
“吃了我的药,可就是上了贼船了。”

白驹过隙,逝者如斯,一晃,已是十数年之后了。
我本以为那天他只是开玩笑,没承想,自从我吞下那粒药丸,无论我受到多大的伤害,无论是刮擦碰崴还是刀劈斧砍,愈合只在片刻之间。
而且,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长高过。
我隐隐地察觉到,那句戏谑的“祛百病、得长生”,似乎并非玩笑。
那粒药丸仿佛无尽的寒冬,将我的时间冻结在了十五岁。
父亲对我的变化异常恐慌,为了防止外人发现,甚至逼迫我日复一日静坐房中,美名其曰“保护”。
但我知道,这是我的囚笼。

朝歌城外,牧野。
“……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御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父亲在土坛上慷慨陈词,太公望整兵待发,五万将士齐声高呼。
偷偷跑出来的我捧着他站在远处,呆呆地看着这盛大的场面。
“时间不多了。”他突然小声说。
这家伙说到做到,虽然赌约是他赢了,倒也是十几年如一日地陪着我。诡异的是,时间也不曾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假装没听到:“你说我们能赢么?”
“能赢。”他断定,“纣王残虐,其军多无战意,乃至于临阵倒戈,也不无可能。”
“承你吉言。”我微笑。

朝歌。
雨还在下,火还在燃烧,雾气漫天蒸腾,天际一片通红。
高台之上,光焰之中,隐约可见两个人形的阴影。
那是纣王。
还有妲己。
牧野一战,父亲大获全胜,商军土崩瓦解。纣王自感已无回天之力,遂自焚于鹿台。
气浪翻滚之间,我恍惚看到妲己望向了我,我们视线交错,碰撞,然后分开。
为何她的目光之中,有一丝怜悯,有一丝悲哀?
我不知道。
正当我转身欲走时,一声告别轻轻地如风飘落,刺向我的耳膜。
“对不起,我得走了。”
我愕然,却只来得及看到,他从我手中跳下,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义无反顾地向着冲天的烈焰扑去。

父亲班师回朝,以镐京为都,定国号为周,号武王。
连绵飘洒的春雨中,我独自离开,将所有属于姬武的记忆丢下,踏上我自己的路。

【贰】
长生,是幸运,还是诅咒?
这世上,十年已太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只在旦夕之间。
走过八百年的岁月,我已经见得太多,盛世也好,乱世也罢,百姓的苦难从未减轻。
只是,时过境迁,故人不再,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而已。

冬至,黄昏。
雪冷,血更冷。
十年前,我在这深山之中盖起草屋,悬壶济世,来者不论贵贱尊卑,我都一一医治。
我不曾学过医术,能做的也只有熬药而已;只是凭着自己不死的身躯,倒是试出了许多野草杂菌的药性。
试药有风险,我却不打算谨慎。每每服下毒草,疼的肝肠寸断时,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活着。
今天也是无人问津的一天,我叹了口气,起身去关门。
然而恰在此时,一团东西滚了进来;是个布包,深棕色,外面包覆着斑驳的碎雪。
有包,就有人。我重新坐下,静静等待着包的主人上门来寻。

夜已深,雪却更下的紧了。
我打了个哈欠,想了想,还是把门关上。大概,这包里是无足轻重的物件吧?
说丢,也就丢了。人在世上走一遭,总得舍弃一些东西。
人家不要的,我倒是不嫌弃。我拎起布包,扯开袋口的系绳,将其中内容全数倒在地上,接着就听得一声呻吟。
那一堆杂物之间有什么在蠕动,我伸脚拨开,底下钻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人来:“这是何处?”
只需一眼我便确定,是他。
鹿台一别,已是八百年未见,他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抬头,我低头,目光相触。我说:“给我一个解释。”
他讶然,旋即摇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么?”我说,“可我等了你八百年。那天在朝歌,你为何要走?”
不知为何,这句话一出口,他的态度好像立刻软化了:“我明白了。抱歉。”
我蹲下,将他捏起。
岁月是把杀猪刀,即使我这样的异人也不能免于宰割;但这条定律在他身上失效了,我看着他线条分明的小脸,虽然冻得青紫,眼中的笑意却不减,仿佛我们的初遇尚在昨日。

昏黄的炉火旁,我铺开棉被,盘腿而坐。
“我没什么可招待的。”我说,“最多帮你暖暖身子吧。”
“你还是老样子,不不,该怎么说呢,”他看着我,“你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莫名其妙。”我评论,双手合拢轻轻夹住他,“这两者有什么不同么?”
几乎是同时,他的脸色变了:“唔呃!”
“太用力了么?”我轻笑着减轻压力,“也许是太久没见,忘记该用多大力气了。”
“你还是在记恨这个。”他叹气。
“不可以么?”我一歪头,作妩媚状。
“就你这模样还……”他欲言又止,“罢了,你愿意便好。”
“托你的福,我才成了这副样子。”我说,“不老不死,到底有什么好?”
他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道:“当未来有你想要见的人,能够一直活下去,总归是好事。”
我拿铁棍捅了捅炉子里的木柴:“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我看了八百年,还是看不透人心。”
“看不懂,自是最好。”他苦笑,“人心,本就不是什么值得读透的东西。”
“如今天下大乱,那西楚霸王,倒却有几分枭雄之势。”我换了个话题,免得气氛太过沉闷,“待到他一统中原,我便出山去,找个小村儿住下来,你觉得如何?”
“只怕你要失望了。”他微微摇头,“项羽尚无王者气概,取其天下者乃沛公也。”
“沛公?那个姓刘的地痞?”我嗤之以鼻,“就凭他?”
“你虽然隐居深山,似乎却并未不问世事。”他笑,“那你避世的意义何在?”
“图个清静而已。”我说,“若有人上门求医,我也乐得能顺手套些话出来。”
“看不出来你还会医术。”他还在笑,我却觉得烦躁不安。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人,为何却有着挥之不去的违和?
山下村落的打更声远远飘来,我们一齐沉默。
半晌,我开口道:“已是二更时候,明日再谈吧。”
“也好。”

夜半时分,狂风呼啸,如泣如诉。我难以入眠,辗转反侧。
“睡不着么?”他凑到我耳边,话语中笑意更浓,“真巧,我也是。”
我翻身,抬手拍下将他压住:“睡不着,便自想办法,莫来烦我。”
“何必如此冷淡。”他挪动着意欲挣脱,但我怎会让他如愿?我手上逐渐加力,渐渐能感觉到他每一丝细微的挣扎。
“听着,”我说着,气吐如兰,扑打在他的面庞上,“不想死,就闭嘴。”
他却好像并不在意:“你听到了么?”
“听到什么?”
“风雪中,有金铁相击之声。”他很认真地说,“你有仇人么?”
“医者仁心,能有什么仇人。”我不以为意,也无心再玩弄他,于是松了手,“怕是你听错了罢。”
“不会。”他叹了口气,“行医之人,最是容易结仇。想来两国交战时,双方不共戴天,你却尽数收治,只怕都积怨已深。”
“为何?”我愕然,“难道救人性命,反成了坏事么?”
“世事纷且杂,无需深究。”他说,“倒是你,还不跑么?”
整齐划一的行军步伐,透过风雪隐隐传来,像在催命。
我艰难地思考了一瞬,爬起来收拾行李:“我走了,你呢?”
“没关系的。”他微笑,“我有办法。”
“再见。”出门的时候,我回头瞟了一眼,他仍站在那里,仿佛一株枯树。
“再见。”他挥手,“九百年后,在长安。”

长安?那是何处?
无论何处,我会去的,只为一逢故人。

【叁】
又是九百余年,这一次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自那一夜起,我本已凉透的一腔血,似乎又有了余温。
确如他所言,当等待的尽头有了希望,再漫长的时间也不过弹指之间。
我将草屋留在身后,纵情游历于山水之间,饥餐野果,渴饮清泉。当初为何没发现呢?民生疾苦,本就不是我该关心的东西,我只需在意我自己,便好。

说起来,他又猜对了。项羽自刎乌江,沛公兴王道,立国为汉。
然后黄巾起义,三国纷争。无数明君与昏君来了又走,王朝更替如走马灯。
今日,已是李家天下。
而我在庐山露宿时,撞见了一个醉鬼。
醉鬼腰上别着把剑,说话都说不顺溜:“哎!小姑娘!”
“我不是小姑娘。”我冷冷地说,“我年纪比你要大十倍不止。”
“啊?”醉鬼眼中有一瞬间的清明,“哈哈哈!好!好一个十倍不止!哈哈哈!”
我转身欲走,醉鬼扯住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感兴趣。”我想挣开,奈何这醉鬼的力气竟大得惊人,“滚开。”
“有意思!”醉鬼模模糊糊地说着,“我刚好缺个书童,不止阁下意下如何?”
这人完全是在自说自话。
我说:“劳驾让一让,我急着赶路去长安。”
“哈哈哈!”醉鬼大笑起来,“小姑娘,我也去长安,真是天道使然啊!哈哈哈!”
今天看来是摆脱不了了,我索性就地坐下来:“你何必纠缠于我?”
“我少而离蜀,仗剑去国,辞亲远游,饮酒作诗,好不快意!”醉鬼跟着坐下,“纵你千岁万岁,就与我做个书童,有何不可?”
“也罢。”我思虑片刻,叹了口气。

长安。
醉鬼姓李,名白,字太白,自号青莲居士;这些繁复的名号,倒是当初没有的规矩。
甫至长安,醉鬼先一步进了酒家。我看了一圈,方才发现,此地便是当年父亲定都之处,镐京。
地名会变,人不会。此时正是正午时分,我在陌生而又熟悉的市井中漫步,感受来自那个时代的遗风。
转入一条小巷,我与他不期而遇。
“又见面了。”他立在墙头,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可以接我一下么?”
我伸手握住他,转头跑进巷子深处。

“九百年了。”我微笑,食指轻抚小家伙的前额,“我一直在等你。”
“谢谢。”他很自然地用头发蹭了蹭我的指肚,仿佛一只小兽,触感柔软而蓬松。
“谢什么?”我说,“我该谢你才对。”
“都行。”他也笑起来,“你知道么?”
我等着他把话说完,他却没了下文。
“讲清楚。”我手上略微施力,压得他差点摔倒,“知道什么?为何要问我?”
“你稍微轻点。”他无奈地重新站稳,“不知道就算了。”
“是你先问我的。”我提醒他,“而且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好糊弄。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得负责到底。”
“你就那么想知道么?”他抬起头跟我对视。
他很瘦弱,清秀得像一阵微风,眼睛说不出的乌黑深邃,里面仿佛有一片深黑无星的夜空。我不禁打了个寒战,一个“想”字差点咽回嘴里。
“好吧。”他妥协了,“我来自未来,这,你知道么?”

“什么?”
“我来自未来。”他重说一遍,“确切地说,是一千五百年后的未来。”

“那是一次试验,技术本来相当成熟,只是出了意外,我被抛向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一切都变了,我变成了这副脆弱不堪的样子,”他给我看他手腕上一个白色的镯子,“而且不知为何,控制器坏了,只能向其中一边转动。”他顿了顿,“也就是说,我只能走向过去,没法回到未来。”
我听不懂。
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所谓见多识广,在时代的车轮面前,不过是个笑话。
“不懂么?”他叹了口气,“其实很简单,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历史。而我眼下的状况,大概就是陷在历史之中,永远无法逃离。”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于是只好沉默。
“过了这么久我也看开了,既然命中注定我要如此了结此生,那便尽量活得有意思些。”他苦笑,“只是,遇上你,不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所以,”我半晌才开口,“你之前见过我,是么?”
“之前的我,见过将来的你。”他纠正,“想来之前的你,也见过将来的我吧?”
我说不出话,心情翻江倒海。
所以那些温馨的过往,是真实的么?还是说,只是逢场作戏而已?
“对了,”他说,“最好别跟着李白。”
“知道了。”我点头。
之前的牧野之胜、项王之死,原来不是预言,而是历史。
那么这一次呢?
我愿意相信他。

次日,他在我面前拧动手镯,当白光闪过,人影消逝的一刻,我的眼泪悄然滑落。
此去一别经年,又是不知几多蹉跎。
我收拾好物件与心情,告别了恃才放旷的李白,告别了无限繁华的长安,隐于浊世尘泥间。

直到近四百年之后,我在当涂的滔滔江水之畔,听到了那首词,心有所感。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岁月的长河奔流不息,众生皆如浮木,顺流而下,若是沉了,也便沉了,没有人会多看一眼。我则像一叶扁舟,虽能长久迤逦,终是不免随水前行。
而他不同,正如一尾矫健的鱼,不惧湍急的水流,方可逆流而上,超脱于世间。
但残酷的是,鱼可以选择方向,他不行。
我们像两束孤独的光,匆匆相遇,匆匆别离。

这本来与我无关。
只是……
当我察觉到他逐渐成为我活着的意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了。无药可救了。
这是爱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千一百年中,我要做的,便是找到他,陪伴他。

【肆】
北宋亡了,南宋也亡了。蒙古南下,不到百年便倒了台,被明军驱逐如野犬。
本该是盛世局面,只因那宦官刘谨猖狂,搜刮民脂民膏,硬生生造出一片哀鸿遍野。

我本姓姬,只恐引人注目,于是取父亲所命国号,周。
以化名入世,已有四百来年,其间多少轶事,我已不愿再提起。每到一处,往往只能安稳个三年五载,不变的容颜很快便引得众人疑虑。若是事已至此,我也只能销声匿迹,再寻他路。
弘治三年,我迁至浙江余姚。
要说不想他,那是假的;只是,我已经学会了耐心。

熏然风起,氤氲雾散。正值夏日,凌晨时分,最是清凉。
我慵懒地起身洗漱,屋后的竹林错落有致地剪出一个人影。那是隔壁王家的嫡长子,不知犯了什么疯病,竟说要格物穷理,于是死盯着一竿竹子,已经整整五天了。
我叹了口气,转身回屋,然后光芒闪过,我看到了他。
任凭我如何设想,也猜不到,这一次的相逢,会是如此开场。

这是他跟我的第一次见面么?我只能猜测。
“你好。”我平静地问候。
“是你。”他很迷惑地抬头看我,“……可为什么……”
我愣住:“你认得我么?”
“……我不知道……”他痛苦地捂住头,全身抽搐。
“不必勉强。”我缓步走近,在桌前坐下。
他在害怕。
尽管不愿承认,但我明白,今日的他,并非我所熟悉的那个他。
当我触碰到他的那一瞬,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颤抖。
“莫要怕。”我微笑,“相逢即是缘分,不必如此拘谨。”
他不说话,我就从橱柜里取出一套茶具,开始煮茶。
泛着暖意的蒸汽缓缓升腾,模糊了视线。
当看到我拿出几只刚好能供他使用的微型茶杯时,他大概是忍不住了:“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我看他一眼:“不能有么?”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他尴尬地往后缩了缩,“只是……感觉像你知道我会来。”
“世上没法理解的事太多太多,”我给自己斟上半杯茶水,又往他杯中添了几滴,“留有一丝神秘,也未尝不是好事。”
“总之,”他端起茶杯小口啜饮,“谢谢你。”
“若是不嫌弃,你便住在这里吧。”我抿了一口茶,入口苦涩,回味悠长。

那天傍晚,月出林间,如青灯悬挂树梢。
清辉泻地,白露横江。
我稳坐桌前,一丝不苟地缝制着一袭长袍。
当然是小小的尺寸,是给他的。
镜台上,他垂膝而坐,摇曳的烛光下,更显得精巧可爱。
晚风轻拂。
“我能问个问题么?”他突然开口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可说来话长了。”
我停下手上的活计,仰头看向窗外。
“我的故事,想听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骗子。
骗子跟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打了一场必胜的赌约,骗她吃下长生之药。
小女孩说,将来的路,要一起走过。
然而人间便是聚聚散散,何来天长地久。
所谓一世之盟,不过浮光掠影,黄粱一梦。
听毕,他沉默,许久才开口。
“为何告诉我这些?”他的声音嘶哑而疲惫,“你口中的那个骗子,是我么?”
我为何要告诉他这些?
让他背负良心的不安,有什么意义么?
并非如此,我想,只是他必须知道这些。
过去,未来,纠缠不清,偶然即是必然,命中自有定数。

时光荏苒,一年已逝。
王家的傻小子当上了官,却得罪了权势滔天的刘谨,牵连全族,连他那状元老爹王华也惨遭罢黜,傻小子更是直接被贬去了贵州的龙场。

这一年,我过得很开心。
虽然生活依然清苦,虽然他并不明白我的爱意。
只要能携手相伴而行,便已足矣。
然而,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因果、缘分,看不出,道不破。
我们擦肩而过,去与下一次的对方相见。
只是,我却没有下一次了。
“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还有……”
我艰难地勾起一个笑容,然后捧起他,凑到唇边——
姆啾。
“这个吻,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保重。”

【伍】
那之后,我逐渐深陷无望的泥沼,无法自拔。
浑浑噩噩间,时光飞逝,曾经光芒万丈的王朝如今仅存余晖。

上海滩,租界。
凭借着老奸巨猾的经验,我混进了所谓的上流社会,出入于沙龙之间。
外面疯传我与那富商有染,只有我自己知道,为谁守身如玉。
一日午后,富商邀我同赴一场拍卖。
那些项链、花瓶、瓷盘……我都已见得太多,却有种故人相见的亲切感。
“你知道么?今天的压轴拍品据说是……”
“是啊,那可是千年难得一见的……”
“都别说了,等会儿拿自己的眼睛瞧吧……”
耳边充斥着纷杂的议论。
那是什么?
我自认见多识广,却从未听说过此物。
何等奇物,当得起如此赞誉?
好奇心稍微被勾起,我远远看向拍卖台。
去看看么?

我绕进后台,穿过严密的安保措施。
大理石桌面上,陈列着古董文玩之流,大多平平无奇;倒是小推车上红布覆盖,显出棱角尖锐的方形。
想来,就是那个吧。
我随手掀开红布,其下赫然是狰狞的铁笼。
这倒有趣,拍品竟是活物,实乃闻所未闻。
弯腰探身,侧面看去,其中隐约可见一个约莫两寸的人形物体。
我僵住。
原来所谓拍品,说的竟是他么?
但这说不通。
我难以理解。
难道上一次的见面,并非他的第一次?

来不及多作思考,我从手袋里摸出一把小巧的女式手枪,啪啪两枪点爆了最近的吊灯。
吊灯落地,琉璃崩碎,清脆的爆响声不绝于耳,众人都看过去的时候,我趁机抱起笼子冲后门跑去,同时将剩余的光源一一狙杀。
“有人抢劫!”
“报警!立即报警!”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枪响,右边小腿一阵剧痛,我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该死!这家伙怎么回事?”
“别废话啦!快追!”
笼子实在沉重,我跑得跌跌撞撞。
这样下去……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咕呜……”
租界与贫民窟的交界处,一条肮脏的巷子尽头,我跪坐在地,鲜血淋漓的四肢快速愈合。
当时,为了逃走,我强行掰开了铁笼,将昏迷不醒的他含在口中。
舌下有微微的动弹,我轻启双唇,任那小小的身躯滑落到我手心。
小家伙身上沾满了唾液,看起来很是糟糕。
我突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笑我可笑,哭我可悲。
“……这……是……”
细微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低头看去。
醒了么?
只见他缓缓撑开眼皮,目光交汇了一瞬,重又回归缥缈。
“……哪……一……年……”
他太虚弱了。
“放心,”我柔声说,“没事了。”
他愣愣地看着我,眼中尽是迷茫。
“现在安心睡吧。”我微笑,手掌轻轻搭上。

然而,当次日警察找上门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远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我慌忙出逃,一路离开上海,尽量避开盘查。
躲躲藏藏间,当晚,我已来到浙江境内。
我跑不动了。
想起衣袋里熟睡的他,更让我觉出自己的无能为力。
该怎么办?
……还是只有一个办法……
我把他拎到眼前仔细查看,意料之中,他的左腕上,一环白色的手镯在夜里分外醒目。
这就是能够穿越时间的控制器么?
下定决心,我两指捏住那手镯,缓慢而坚定地扭转。
只要将他送去之前的我那里,问题就解决了吧?

咔。
随着一声微弱的脆响,白光亮起。
刹那间,这声脆响,如同炮火的轰鸣,击中了我。
为什么,会有脆响?
难道说……
我又想起另一个疑点。
他的控制器,为什么会损坏?
之前我问过他,他却说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救了他的是我,害了他的也是我。

经此一事,知道真相的我,受伤之深,言语无法描述。
但我不会再沉沦下去。
因为未来,尚有可期。
我能救他一次,便能救他无数次。

【陆】
公元一九四零年,我乘船暂别中华袤土,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见到了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儿,须发皆白,眼里透着一种顽皮的神气。
“阿尔伯特先生。”我行了一礼,“您认为,存在回到过去的方法么?”
“你是说时间旅行?”阿尔伯特若有所思,“真的是很有意思……我不得不承认,无论是哪种相对论,由于时间总是平方项,所以没法排除时间旅行的存在……不,不应该是这样……这太疯狂了……但确实令人着迷……”他做了个鬼脸,“你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要是有后悔的事情,应当自己去想办法……对……”
“感谢您的指点。”我鞠躬,转身离开房间,“打扰了。”

时代的浪潮从未停歇,归国时恰逢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而我藏身其间,潜移默化地推动着一切。
既然时间旅行不无可能,那么,我所要做的,便是加速技术的发展。

抗美援朝,大跃进,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改革开放……
我穿梭纵横,如水入水中,悄然无声。
千百年的思念化作最为炽烈的燃料,以爱之名,驱策我不懈前行。

二零四六年,我出面建立公司。
二零五三年,公司发展成为集团。
二零八零年,我移交舵位,退居幕后,仅持股权。
二一零四年,政府开放了基础科研限制。
二一三七年,时间旅行的研究得到许可。
二一六一年四月六日,写着“来自2161年4月9日”的木块凭空出现在实验室,三天后,实验团队取得突破,一份报告呈递到我面前。
二一七八年,针对大肠杆菌的实验成功。
二一八二年,针对秀丽隐杆线虫的实验成功。
二一八五年……
二一八九年……
……
二二零零年,针对黑猩猩的实验成功。
二二零一年,以人类为素体的实验,正式开启。

这张年表,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桌上。
尽管纸媒衰微,但纸张的温润触感总是令我安心。
距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
最后的实验,就在今日。

忽然之间,喧哗乍起。
“董事长,”首席技术官跑进来,“出问题了。”
我皱眉:“说。”
“志愿者……那个大学生……”技术官流着冷汗,“……联系不上了。”
“给个解释。”
“好像是……因为宇宙膨胀的同时空间曲率也在变化,将任何物质送回过去,都要求调整好质量的变化率,以前也一直是成功的……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变化率的设置出了问题……”
我不想多废话:“结论是?”
“那个志愿者确实消失了……”那人咽了口唾沫,“按照我们事后的计算,他将被压缩到……三十五分之一左右……”
三十五分之一?
“把那个志愿者的资料给我拿来!”我猛地站起来,“立刻!马上!”

仿佛全身的气力被抽离殆尽,我跌坐在地。
为什么?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拿着那张档案,只觉得如坠冰窟。
照片上,正是我朝思暮想的面容。
熟悉的,微笑着的他。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我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却只将他推得更远。
我们再次站在了历史的两端,此回却是永世之隔。
我这个笨蛋,亲手促成了这一切。
我崩溃地哭了出来。


【柒】
“……董事长?”
别喊我。
“……您还好吗?”
……
我深吸一口气:“让我一个人静静。”
门轴转动,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人。
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生锈的思维开始运转。
过往即是注定,我所目睹的因与果,想要逆天改命,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么,未来呢?
尚未发生之事,尚未观测之事,是否有改变的机会?
渐渐地,一个念头在心底开始成型。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我走进实验室。
“我知道他在哪里。”我宣布,“我去找他。”
“……董事长,”其中一人战战兢兢地开口,“不过是个志愿者……这事儿压下去就行了……”
“董事长,您可能不知道,所谓时间旅行,是需要经过身体强化的。而这种药,由于生产成本过高,人类可用的一共只做出来两粒。”技术官说,“这两粒药,一粒已经给志愿者服用,另一粒作为备用,由志愿者随身携带。所以您看这……”
我笑了。
“谁告诉你们,我的身体没有强化过?”
众人面面相觑,我径自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触摸屏上飞速连击。
“你们不愿意,我自己来。”

我再度走过三千年的漫长岁月,如今却是逆流而上,追本溯源。
只是一瞬,无尽沧桑从眼前划过。

我去往河北,杀有苏氏之女,掩埋于山林,顶替其位。
期年以后,帝辛发兵来攻,有苏氏溃散,献牛羊、马匹、美人。
费尽心机,商宫之中,我终于攀上高位,是为妲己。
为了他,我甘愿堕入地狱。

宫中,年复一年。
帝辛荒淫无道,为掌控其身行,我始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暧昧距离。
我到底还是看透了人心,求而不得,最是使人心痒难耐。
“世间奇人异事,不知几许,”我附在帝辛耳边说,“臣妾希望,能够尽得之。”
为此,帝辛四方征战,引得天怒人怨。
西伯闻之叹息,遂遭囚禁。

那天,我独自前往羑里,巧言支开守卫,见到了我的祖父。
祖父身负镣铐,身形消瘦,双颊深陷,却神色坦然:“你便是那妖女妲己?”
我沉默,不知该怎样回答。
“你跟我那小孙女很像。”祖父叹息,“看得出你是不愿作恶的。”
我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你眼中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祖父缓缓道,“那是纯粹的爱,对象却不是帝辛,而是另有其人。”
我悚然。
多少年了,祖父是第一个看透我的人。
该说是亲人的羁绊么?我不禁苦笑。
我沉吟片刻,开口道:“您对占卜有兴趣么?”

四年后。
西伯之臣散宜生送来良驺美人,帝辛大喜,越明年,遣西伯以还。

十几年过去,所谓奇人异事,未尝入耳。
想来也是,当年我被幽禁房中,他一直陪伴在旁,怎么可能为外人所知?
一无所获的同时,帝辛的残虐人尽皆知,天下之民,不敢言而敢怒。
我的父亲,姬发,率诸侯伐商。

鹿台。
雨还在下,火还在燃烧,雾气漫天蒸腾,天际一片通红。
牧野一战,商军大败。帝辛自感已无回天之力,遂自焚于鹿台。
高台之下,兵士喊声震天,一道人影静静站立。
狂乱的火光中,我望向那时的自己,我们视线交错,碰撞,然后分开。
刹那间,无尽怜悯,无尽悲哀,涌上心头。
原来我自以为超脱过去,自以为能改变一切。
殊不知,尚未发生之事,尚未观测之事,从来就不曾存在。

“你还是来找我了。”
耳边响起他无奈的话音,我愕然抬头,恍惚间明白了什么。
我说:“不好么?”
那天,鹿台一别,他究竟去了何处?
如今,不言自明。
冲天的烈焰之间,我们相视而笑。

然后——
我拧动手镯,炽白夺目的光芒绽放而出。

【终】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长江之畔,千里沃野。
夕阳西下,光影散漫。

灿烂的金色洒遍大地,我与他对面而立。
不再有夸张的体型差距,只是最为纯粹的,两个人。
“你好。”
“你好。”
跨过无比绵长的岁月长河,我们相遇在这里。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好久不见。”
眼泪止不住地流淌,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喜悦。
而他微笑着,伸手揩去我脸上的泪水。
“好久不见。”

我与他紧紧相拥。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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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5-20 21:3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hasaki66 于 2020-6-3 21:30 编辑

没有授权还敢转载巨大爱好者-文章分享  我写了这么久就当喂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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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6-1 16: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挺不错,楼主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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