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8 22:49
01 乌啼
夜鸦停在车辕上,眼眶里的月光随崎岖的路面颤抖着——天似乎又放晴了。我手臂悄悄用力,缠绕着的铁链一阵响动,妈的,绑得真紧。
守卫发现了我的小动作,转过来咕哝了几句。火炬将他的身躯照了个大概,暗蓝色的纹身,弯月的涂饰,苍白的皮肤,精瘦的肌肉则安静地贴在突出的骨骼上。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一支部族,也没有见过他们的族徽——三轮月亮,荒原上信仰月亮的寥寥可数,毕竟夜晚意味着野兽、流血、恐惧和死亡。
望向四周,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植物。黑蓝色的花悄然盛放,长满荆棘的植物上挂着诸多夜行动物的尸体。冻住的河流反射月光,将四周照得像白天一样亮堂。当然,我很怀疑这里是否真的存在白昼。
长老曾经讲过关于月亮的故事。
日月本是一对兄弟,他们从混沌中出生,为世界带来了光和热。两位神明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并分别统领了东方和西方的天空,他们以星河为界,在天宫居住着。
但身为兄长的日神其力量始终比月神强,于是弟弟渐生嫉妒,最后联合外神发起了叛乱,意图颠覆现有的秩序。不过,日族还是打败了月族,尽数消灭了外神。作为惩罚,月族被赶去外神原先居住的黑暗之地——从此,一天分成两个阶段,兄长统领白昼,而幼弟在夜晚苟延残喘。
虽然外神被尽数消灭,但遗留下来的余毒永远扎根在了世界上。死亡、战争、阴谋、疾病肆虐着这个世界,生灵苦不堪言。好在众神慈悲,打开了人界和天界的通路,神可以降下,庇护一方水土,而人们也成了他们忠实的信徒。
月族,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背叛者,很少有部族会选择信仰他们,他们更多地在黑暗之地留守,凭借神力驱除残存的邪物。
所以,为什么会有这样一支信仰月神的部落?
没有谁能解答我的疑惑,夜鸦高声嘶鸣,凄厉的喉音穿透了沉默的行军者们。“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从车队的前头传来,有人来了。
02 夺祭
这——也太多了。
大大小小的铃铛形质各异,在月光的照射下反出铁质的色泽。铃铛群站定,从细碎的声响里钻出一个脑袋——即使上面纹了无数的复杂纹路,也遮盖不了那些高低的皱褶。
老者臃肿的眼皮垂荡,完全遮住了瞳孔,我不知道那底下是多么浑浊的一双眼睛。两张眼皮下面是隆起的鼻头,再下面是蓝色的嘴唇。弯月的纹饰看起来如嘴角下垂,十分伤心。从那张怪异的嘴里吐出字来了:
“不虔者——”他有些艰难地说着我能听懂的语言,这是荒原上的通用语,长老曾经带我们学过,只有我坚持下来了。这、这应该是在称呼我?
老头突然气势勃发,两只眼珠子几乎挣脱出眼眶,掀开眼皮,像要吃了我似的。“惟吾皇之雠,秽邪羲和,授命妖鹏,源集汝身。”
“惟朕皇之尊,囹于寂灭,汤汤万民,莫烝其巳。”远方的火光突然变成了蓝色,从队伍的首端逐渐延伸过来。
这蓝火比刚才的火光更加明亮,我这才惊觉已经到达了他们的部落。身体一紧,粗大的锁链跟随着老者的脚步,拖着我在地上摩擦。部族的战士们点亮了周围的篝火,那些蓝色的火光竟直冲云霄,指向遥远的月亮。
“惟朕皇之愿,月泽万方,羲命其源,为乎所望。”
我的脚再一次失去凭依,锁链高高挂起,使我悬荡空中。
我应该是被吊在了部落的最高点,身处这些建筑的中心,塔楼的最顶端。月光和火光带来了近如白昼的视野,是我能将景色收入眼底。塔楼的周围是广场,那些发光的巨大纹路纠结扭曲,汇集到我的下方。广场外是一大片形态各异的建筑,神像们搔首弄姿,对着天空遥望,挂着铃铛的老人、青年人在其间进出,应当是祭祀的地方。再远处则是黑色石头堆成的房屋和城墙,高低不平,沉默地向夜色匍匐。石头间耸起的尖塔应是防御工事,隐约能瞧见箭矢的反光。
他们开始跳舞,开始唱歌。
——强烈的既视感潮水般涌来,就像那天一样。
他们,我的父母,从签罐里抽到了那根带着兽血的“吉签”,在族人的欢呼声中微笑着走上祭台,被一斧一斧剁成碎肉。然后这些亲昵的族人们,用羡慕的眼光将这些血和肉涂满我的身体,对我说着最衷心祝福的话。那些孩子们则哭闹着被举到人群前面,“欣赏”着这隆重的仪式。
我在架子上,看着他们不知所谓的狂热,等待某种不知名的、超乎想象的审判。然后无知地等待着,等待毁灭,等待死亡,等待荣耀。
——这样操蛋的情况不会再、发、生、了。
有史以来第一次,我拼尽全力地挣脱。铁链的小刺悄悄浸入我的血肉,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裂口,让铁锈的味道更浓郁。我不知道我在抗争什么,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抗争是否有用,我不知道我在向谁抗争。我只是扭动着这具残破的身体,发泄着不知名的愤怒。
“啊——”然后我呐喊,我拼尽全力向外呐喊,我可能是因恐惧在狂吼,我可能是为了求救而呼唤,我可能是单纯在发泄。
……
03 神怒
寂静。
这群深蓝色的、削瘦的幽灵,他们用深邃的眼窝望着我,没有嘲笑,没有疑问。那是如止水的宁静,如同获得了最正确的道路,为其放弃了一切,做出了一切,心安理得的宁静。
这和我的族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我无力地瘫软下来,发现身上悄悄地冒出光点,顺着十字架往天上的月亮飘去,我隐约觉得某样东西在不断流逝,是与某种东西的联系,那是什么呢……?
答案并不重要,因为我不再关心了。
但是这答案偏要以最显眼的方式出现在我的眼前——撕裂了夜色,载着火光和毁灭,来到了我的眼前。
金光闪耀的巨人,二十丈高。如山岳崩塌般,他向这里走来。
那迈开的脚步不可阻挡,他行进的路线上,黑黢黢的巨树先被金光照亮,随后被足掌压入土地。
我看着月族的后裔们聚集在一起,用小刀将手腕划开,留下的鲜血——也是蓝色的,汇入广场上的坑洞,随后在部落的周围升起雾蒙蒙的屏障。
巨人的没有停歇,金色的脚趾触及屏障,后者便如冰雪消融。随后脚趾触碰到黑石城墙,像炉子烧完后留下的木灰,散了。
那些信徒们开始躁动,由躁动变为恐慌,再由恐慌变为愤怒。他们操上武器,集结阵型,有的登上城楼,端好弩箭。老人跪在神像前,张开双臂,呼唤着望舒的姓名。女人和孩子跑向隐蔽的坑洞,消失在黑暗中。
“惟朕皇之能,辟妖除邪,信泽吾民,威砺吾戕。”他们喊着齐整的口号,将武器、手、铃铛、头骨举向天空——于是月亮真的做出了回应,那些刀枪、头骨透着蓝莹莹的冷光,如蛇信阴冷,觊觎着愤怒的入侵者。
“风!”一声大呼,蚂蚁们爬上了巨人的脚面,向着他的头颅攀登。如倒流的液体,蓝黑色的光芒逐渐覆盖住脚掌、脚背、脚踝,并继续向上蔓延。那些神像的眼睛也射出蓝光,形成一张网,附着在金色皮肤的表面,不断侵蚀。尖塔的冷光则瞄准他的要害,伺机待发。
04 冷箭
——一阵冲击让我头痛欲裂,那是某种行为产生的声波。
强烈的耳鸣迫使我一遍又一遍回想前一秒发生的事件——巨人高高朝空中跃起,宽大的臂膀几乎遮住天空,随后双脚狠狠跺向地面。
所有的建筑物都坍塌了,十字架压在我的背脊上,我被迫侧着头,从废墟的缝隙里观赏着这群异教徒承受的灾难。
以巨人的落点为中心,地面虬结扭曲荡起涟漪,所有的防御工事成了木板和碎石,与黑土不分你我地混在一起。不再有蓝色的光,异教徒们散落在周围,安详地睡去,而那些神像重归土壤,不再有丝毫神力。
金光从天空坠下,晃得我闭上双眼。下一秒背上的重力不见踪影,那些压在身上的碎物被巨人轻而易举地碾成灰尘。
“谢谢……”声音渐渐小下去,不知道用什么来称呼他,说起来,我还没有叫过他的名字。终究还是被他救了,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在被损害、被拯救、再被损害的循环里游荡。
他把我放在一个还算完好的平台上,“受伤了吗?”宏大的声音响彻黑夜,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他向我伸出一根手指,他的指甲盖就能够容纳一个我。我勉强站起身,用手掌扶着他的指甲盖,非常烫。
“……”
我尽力望向他,他也低头望着我。蓦地,他的瞳孔如针收缩——
肚子凉凉的,我低下头,一根巨大的透明箭矢穿过了腹部,随后周围的神经传来反馈,将剧痛传到了大脑内部。我瘫软地跪了下来,感觉天旋地转。血液从箭矢的前端流淌下来,让我的身体慢慢变凉……
极度的热。
仿佛要焚烧殆尽一般,那根箭矢现出金红色的光,迸裂开来,化为齑粉。从他指尖流出了能量,摧毁了那支突兀的箭,且封住了伤口。他身上的金光不断流逝,流逝到我身上,最后变成一个透明的球,带着我升上天空。
我脱力地趴在球的底端,这颗球如同太阳一样照亮了区域,让战场一览无余。巨人身上的金光完全消退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肌肉块,傲视这一切。那些战士们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沉默地聚集在一起,他们身上冒出蓝色的火焰,也沉默地燃烧着。那个挂满铃铛的祭司手里多了把骨头法杖,上方依稀有箭矢的残影,我想这就是射向我的那根箭,他与其他祭祀也冒出火光,熊熊燃烧。
“惟吾皇之威,源流万岁,月景弥元,临世无缺——”祭祀的声音近乎哀嚎,那蓝火似乎对他们造成了实质性的伤害。月亮不再朝别处放光,那光从天而降,直冲人群,与他们身上的焰缠绕在一块,纠结扭曲,最后形成了一个硕大的虚影。虽然我没有见过,但那一定就是掌握月亮的神明。
一张皎洁的脸,锋利的眼睛是夜晚的颜色,月白色的长袍自领下延伸到脚跟,六只手分别托着玉瓶、玉盘、玉簪、铜鉴、铜钗、铜印,这尊虚影几乎覆盖了整个夜空,气势极盛。相比之下,失去光芒的巨人是如此暗淡和渺小。
05 兽忿
虽然头晕目眩的,但我还是有些担心地望向他。
那是不同于我见过任何情况下的鹏。不是狂放无羁的神鸟,不是温柔宽宏的巨人,不是无情威严的神明。硬要形容的话——荒原上那些为了复仇的狼。
他们被其他的生物伤了脖子,弄瞎眼睛,或撕了腿脚。于是整天在红色的荒原上游荡,离群索居,一言不发地跟在所有生物后面,倘若胆敢观察他们的眼睛,那些本应绿色的瞳孔,已变成紫红色的火焰熊熊燃烧,支撑他们活着的理由不是活着本身,而是撑到能够复仇的那一天。
在月光的照耀下,那双琥珀般美丽的眼睛,掺杂了无数条血丝,糅合成诡异的模样。他依旧保持着人的形态,只是血管比平时更凸出,肌肉更鼓胀,且因愤怒不住颤抖着。
我深刻地感受到,此时的鹏不再是一位神明,或一只神兽,它只是一条择人而噬的凶兽罢了。
他双手撑地,脚掌深深地压进土里,小腿的肌肉膨胀到了极限,一阵肉眼可见的冲击过后,转眼冲到了比他大好几倍的虚影面前,挥出巨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