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8 22:51
01 心意
“这里手抬高”,结樱轻轻举起我的右手,将手指拢成孔雀的手势。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祭舞的?”向左前方迈两步,鼓掌。脚下的木台咯吱作响,毕竟是临时搭建的,质量也就那样。墙壁用木材和稻草简单地铺成,在摩勒城重建的时刻,这已经是非常高级的屋舍了。
“这里脚尖应该踮起。”少女没有理睬我的问题,用舞姿做了一遍示范,她轻曼的动作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我实在无法想象我也能做到这样。
踮起脚尖,旋转,拍手,回归原位,回头……
一个时辰后,我累得瘫倒在地。即使是狩猎,肌肉也是跟随本能活动,这舞蹈却是要精准地把控每一寸力道,实在累人。
“五岁开始学的。”结樱在对面坐下,从头环上摘下一朵花,放在手里把玩。“我们家族世代都学习舞蹈,迄今有八千多年。”
我不禁感叹这项习俗的古老。
“创立这支舞蹈的是我们结家的祖先,结契。”她摘下一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起来。“他和神大人签立了契约,自此,我们结家就承担了记录这一舞蹈的任务。每当有神使光临,这代传人就要将祭舞传下,以便举行祭典。”
契约?我心中一动,想起他之前的话——一个约定。
“你是第几代了?”
“第一百六十四代,能够指导神使大人,我十分荣幸。”她又吮起了花的根茎,“但是请大人务必认真学习,在我们家族的记载中,有几位神使并没有很好的完成任务,之后连同我们结家都遭到了很重的惩罚。”
结樱揭开了手臂上的纱巾,七八条纹路烙在上面。“每一条就代表着结家的一次失职,这是每一代传人都需要铭记在心的。”她吐出花梗,站了起来,“我们继续吧。”
“请问,怎样才能不算失职呢……”我犹豫地问着,多年的打猎并不能带给我舞蹈的经验,反而让舞姿笨拙不堪。
“你知道我们现在学习的是什么舞蹈吗?”
“祭祀的舞蹈?”
“没错,说得更准确一点,是迎接神明的舞蹈。”她转了个圈,白色的衣裙在空中划过轨迹。“相应的,神大人会一直看着,所以这是与神明沟通之舞。”
如果鹏也跳舞,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我有些恶趣味地想着。
她终于得出了结论:“所以,只要拿出心意,全身心投入进去,将这座城的感谢与你自己的心愿告诉神明就行。现在,让我们再来一遍。”
02 手之
走在摩勒的大街上,虽然满是废墟,但依稀可见其过往的繁华。
青壮年们扛着焦灰的房梁,运到一处以待处理。妇孺围在一起,清洗着瓜果和衣物,一边叽叽喳喳谈笑着。
看我走近,她们的谈笑声小了几分。一位穿着朴素的妇人向我行礼,“神使大人好。”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行了个礼,结果惹得她们哈哈大笑。“大人,只有我们向您行礼的份,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
我顿时产生了一种低人一等的窘迫感, 作为“被遗弃的子民”,我们部族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外界了,只是通过偶尔经过的行商,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些异邦人究竟是怎样想的呢?她们的眼中并没有什么鄙视的表情,只是善意地咧嘴,带了几分调笑的意味。我询问了自己部族的名字——昧留。
她们摇摇头,说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部族。一位妇人还补充了句:“你们部族还有没有好看的小伙子呀,介绍我闺女认识认识呗?”
我连忙打住这个话题:“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到了城门口突然就起火了,然后我就晕过去了。”
“不知道咧,我那天在队伍后头,呼啦一下就起火了,”“我在前面一点的位置,好像有一队蓝皮肤的人闯进来,然后把守卫都定住了!”“蓝皮肤的人?你在说笑吧,怎么会有……”她们开始争吵起来。
一个精壮的男子走过来,擦擦头上的汗,舀了勺水往嘴里灌,听了这些碎语,嚷嚷起来:“王婆没瞎说,我就在神使大人旁边,看得清清楚楚,那群人一身黑蓝黑蓝的,那老头法杖一挥,我们像被冻住了一样,动都动不了。”他转过身,抱歉地对我笑了笑,“实在不好意思,怠慢了神使,最后还得由神大人亲自带您回来。这不,长老罚我来干苦力了。”
我好奇地问他:“鹏……神大人知道这事后有什么反应吗?”鹏救下我后,把我带到摩勒城门口就走掉了。
“他解了我们身上的法术,熄灭了城里的火,二话不说就掉头救您去了。”他拍了拍胸脯,“幸好神大人没有怪罪下来,否则我们这几条命也不够顶的。”
我沉默半晌,这还是那个残忍的神明吗?似乎自从来到这片土地,他就变得不一样了。可是为何我的族人就要承受他的暴虐呢?
士兵打断了我的思绪:“神使大人,你一定要用舞蹈向神大人表达我们的感谢呀!”
说起来,我还是没能把谢谢说出口。我向他点了点头,再次走向街头。
03 舞之
“这是每代神使都会穿的衣袍。”结樱为我换上一件鲜艳的黄袍,上面绣着日轮的纹样。我转了一圈,那些花纹如同飞在空中,播撒金色的鳞粉。
“记住,舞蹈是与神明沟通的方式。”她最后嘱咐了我一句,就加入了欢快的舞队中。
人群聚拢在一个高大的台子周围,那高台有一丈高,几丈宽。几十根火炬立在舞台边缘,冲天的火焰亮得近乎刺眼,应该是加了什么材料。向远处望去,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火把,将夜空照得透亮。
鹏就盘坐在台子旁,他的周身围拢着新鲜的瓜果和花朵,大大的琥珀眼睛染上火光,像要烧起来一样。对他来说,这篇舞台如同一个小小的餐盘,供他食用,我不禁又要怀疑起这场祭礼的目的。
容不得我思考,高台上响起了歌声。先是摩勒长老干瘪的声音,然后是妇人们的咿呀声加入,青年们鱼贯入场,在舞台边缘跃动着。
“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密集的鼓点渗入音乐,那些狂舞的男男女女们停止了动作,匍匐在场缘,一动不动。
——该我上场了。
张开双臂,晚风从身边流过,浮起斑斓的衣袖。跟随气流的指引,我滑向舞台,鼓点一颤,我随即拍手迎合,踏步抬头,迎上神明的目光。
鹏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他眼光的重量全部压了过来,令我有些喘不过气。
与神明沟通吗?我要对你说什么?首先是感谢,居民的感谢,他救了我的感谢,再然后,就不清楚了,也许是某些我不愿承认的东西……
身体向地面弯折,我暂时逃脱了他的视线。左脚为轴,右脚划出一个圈,手指向他宽阔的腹肌。那如一堵巨大的高墙,而饱满的胸膛压迫墙头,挤落泥水,有规律地起伏着。他的手交叉叠放,两臂便自然而然隆起,安放在层峦叠聚的小腿肌肉上,阴影恰好遮住了庞大的男性象征。
但舒张的手指向神的眉心时,我又不得不再度与他对视。于是我似乎能从那琥珀的湖面里看见自己瞳孔的倒影——这使得我悚然,因为那是不知觉被肉体折服,而充满占有和情欲的黑色眼睛。
04 足之
手舞足蹈,上下翻飞,我的身体逐渐热起来。摩勒的风还是属于南方的荒原,刺骨的冰寒遇上蒸腾的热量,几乎要冒出水汽,又被罗袍阻挡冷凝成汗,在皮肤表面吸收着热量。但在风中好像还有其他的气息,湿润的、呛鼻的、像火泥一样的香味,让我更加燥闷。
第一段祭舞结束,这段讲的是神来到人间,为生灵带来庇护,摩勒的先祖向神明表达感谢。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抚余马兮安驱,夜皎皎兮既明——”第二段则是赞颂太阳的功德,需要表现出崇敬之情。我的脚步腾挪,移到舞台正中央,向鹏施了个大礼——这着实有些奇怪。
作为神明,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神的样子,我和他之间的联系不是造物主和造物,而是两个生物之间的……共处?也许是单方面的控制。但想起那个金光巨人大踏步向我走来的场面,我的心就不自觉地快了。
我低着头,匍匐一般继续着舞蹈——唉,这段舞蹈不允许我抬头。结樱很严肃地对我说,对视是这一段舞蹈里绝对的禁忌,因为太阳是不可直视的,这是神的权威。可是这有什么意思,难道舞蹈不是为了表现自己的情感吗?
我也只能继续低头表演,不知不觉,离鹏已只有几米的距离。他小腿敦实地盘踞在前,像沉睡着的巨兽们依偎取暖,疏朗的毛发泛着昏黄的色泽,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曳。再稍微向上瞧一点,那座浓密森林也伸出些许卷曲的毛发,引诱着过路人向里探索,然后被里面的怪物吞食。
唾沫从喉头滑下,我控制不住自己了。双手举过头顶,宽大的衣袖是很好的伪装,我躲在两片布料间,向上探看。视线越过起伏的身体,他的下颌线被篝火照亮,勾勒出硬朗的边缘。鹏好像出了神,眼睛定定地望着什么地方,没有注意到我。
我们的神明,你现在又在想些什么?那只愤怒的凶兽闯入我的脑海,我还记得他流着泪,冲向那具蓝色的影子。他有世间最强大的力量,却又有些无力。
他终于低下头来,在和我眼神对上的一瞬间——也许是被我捉到了失态的一幕,居然有些惊慌。我甚至要控制不住笑声,赶忙借着舞姿,低下头去。
第二段祭舞也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三段,邀请神明共舞的舞蹈,说是共舞,但结樱说神一次都没有站起来过,也许是怕引起的震动太大了吧。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这一次我大方地看向鹏,他也对上了我的目光,他的眼睛微微眯起,似有些恼怒。我装作无辜地盯着他,毫不退让。
“操余弧兮反沦降,援北斗兮酌桂浆。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
我做出请神的动作,不过反正鹏也不会应就是了。收起手势,我单脚独立,准备转圈。
一阵忽如其来的震动,我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全场的火把忽闪,连歌声都停顿了几拍——摩勒的歌队可真敬业,马上又开始唱起来了。我从地上爬起,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离我几米远的地方,两条粗壮的柱子逐渐升起,直插云霄,且不规则地晃动着。
他站了起来!
狂风呼啸,鹏后撤几步,迅速地远离了舞台,使得我们能看清他的全貌,或者说,让人群免受他的威胁——即使这样,刚建好的几栋木屋还是成了废墟。
我强装镇定地继续跳着,人群的议论声夹杂在乐歌里,半是惊奇半是恐慌。难道是我刚才的行为惹怒鹏了吗?啊,早知道应该听结樱话的。我朝他看去,神的嘴角微微翘起,舌头不经意舔着抿起的唇,一幅兴奋的模样。他又向我挑衅地挤了挤眼睛,开口唱道: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那声音瞬间盖过了歌队的乐响,宏大而激越的歌声像要驱散夜晚,将太阳带来一般。然后他抬起脚,旋起腰,向地面踩下。
05 蹈之
“轰——”
重力似乎消失了一瞬间,随后耳边呜呜风响,鹏周围的一切重新回归地面,但这不过是开始。大地开始有规则地颤动,只因地上的神明开始了舞蹈。
人群安静了一会儿,随后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歌声,只是这欢歌一颤一颤的,伴随不间断的轰隆声,有种说不上来的滑稽感。结樱跑到我的身旁,头上的花环早已不见踪影,她推了我一把,“你在干嘛,快跳啊!这可是神大人第一次回应了我们。”随后她又一颤一颤唱着祭歌跑开了。
我尝试重新拾起舞姿,但是每次都被强烈的震动打断。鹏的手臂向四周舒展,刮起庞大的风暴,让我根本不能做出单脚站立的姿势。
我很是气恼,看向享受舞蹈的他。他正好也望过来了,咧着大嘴,一幅得意的神情,好像是在看我的笑话。
噌的一下,心头火就涌起来了。我不再管摩勒教的什么祭舞,双脚站稳,拿出以前在部落跳的舞蹈,用力比划起来。
昧留的祭舞并不好看,比起摩勒的,甚至可以说有些简陋、滑稽。但跳着跳着,我发现每当鹏踏下脚步,我就会跳跃或是匍匐,避开这次震动,完全不受他舞步的影响。
难道这两套舞蹈有什么关联吗?
鹏的眼睛逐渐瞪大,露出惊讶的表情。但手脚动作不停,给大地带来不停歇的颤动,他每一个动作也许都伴随一栋屋子的倒塌。
他的舞蹈我从未见过,说不上好看,只是大开大合的,很威武。他的手挥动,我就向后倾斜,他的脚踏步,我就轻轻跳跃,他双手举天,我就匍匐……我逐渐过滤掉人群的歌声,只剩他铿锵的嗓音和步伐。
然后景色也消失了,昏黄的空间里,只有我和他存在。
我俩的距离逐渐拉近,拉近,我突然惊觉自己是下坠的状态。鹏向上看着我,身体变成晶莹的琥珀,泛着微微的波涛。
我掉到他原是胸膛的地方,坠入橘红的海洋,宏大的存在拥抱了我。我放开心防,化作一团烟灰,彻底弥散在他的身体里了。
于是我看见了那场惨烈的战斗,看见他撕扯神明的血肉,看见他抱着另一个身体痛哭,那个死去的神明叫做捌阳。
我继续游动,划过粘稠的液体,想要探寻更多的记忆。
——消失了,然后是星空下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原来祭舞结束了。我站在木台前端剧烈喘息着,木台也咯吱着和我一同喘息。最大的喘息是来自鹏的,像个巨大的风箱,呜呜拉扯着呼啸声。
神应该是有些累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又引发了一次震动和无数灰尘。这次震动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木台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轰轰烈烈垮塌下来。
我躺在废墟里,听到鹏和周围的人们在哈哈大笑。鹏的笑声格外大,震得我耳膜扑扑响。火把因为刚才不间断的震动全倒了,我并不能看清废墟上他的脸——真好奇他开怀大笑时是什么表情。
腰部一紧,我被拎出倒塌的木台,随后被放在鹏的手心里,在这个高度正好能瞧见他下巴的轮廓。他的气息少有地紊乱,喷在我的脸上,正是火泥的味道,或者说像是果木烘烤后的香味。
我调转身体看向下方,火把被摩勒人重新点燃,正在兴建的城市因为神的舞蹈再次毁灭,甚至比之前更彻底。但他们都在笑,在跳跃的火光底下雀跃。满城的火炬在黑夜里盛放,像天上的街市一样。
蓦地,我的头顶出现了一只巨大的拇指,它轻轻抚摸着我,温柔而有力。
然后我不自觉地笑了起来,鹏也挂着微笑——虽然我背对着他,但我相信他一定也是在微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