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0-18 22:52
01 障壁
灰色的烟气依然残留在我的鼻腔里,我咂了咂嘴,发苦。
人类的记忆很短暂,如同往一个狭小的瓶子里灌上水,一眼就能望到头。
人类的视野很狭窄,脚边的土堆能挡住太阳,没过脚踝的水洼一眼望不到底。大地像锁链一样缠住脖颈和双脚,让他们无法眺望和飞翔。
人类的亲族,唔……
小家伙被一个比他高大的同族猛推一把,视线瞬间朝向蓝天,那里没有云朵。下一秒天空就被一只脏兮兮的脚遮住,狠狠踩了下来。鼻孔流下温热的液体,和脚掌带来的灰土混合,水分蒸发后,板结在脸上。
然后一张脸,两张脸,三张脸……他们围成一个圈,带来一片荫凉,以及拳脚的雨点。他们笑得很开心,满是天真的邪性。
也许人类唯独在恶意这一点上和我们不遑多让。不过,真要说起来,我才会是施加恶意的那一方,永远都是。
号角声响起,那些脸就全跑走了。
高大的同族靠了过来,低头看着小家伙,好像想说些什么。“狼戟,再不去来不及了——”
那个人最后犹豫地看了他一眼,跑远了。
小家伙慢慢爬起来,用力抹掉脸上的痕迹,也朝那个方向走了。
骄狂的烈阳,群兽狂奔。
握着弓箭的手不住颤抖,远处的同族形单影只,握着石矛,与一只颌虎对峙着,他周围则是负伤躺倒的族人们。天界里有这种小东西的原型,下巴肥肥的,很是可爱,不过对于人类来说,可算是一场灾难。
绷着的弦一松,箭呼啸地插入猛兽的腰部。颌虎咆哮着向小家伙冲来。那个叫狼戟的跳到虎背上,将长矛狠狠刺进体内,却似乎不能停住它的脚步。就在尖利的牙齿快刺破小家伙皮肤时,矛终于贯穿了颌虎的喉咙,猛兽的尸体倒在两人的面前。
狼戟从尸体上跳下来,用力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然后摇晃着靠在他身上,昏了过去。
他和狼戟坐在枯树下,背与背之间隔着萧条的粗干。
小家伙看向天空,说着什么,但狼戟摇了摇头,似是在表示拒绝。然后那些脸又浮现出来,一张、两张、三张,嬉笑着,手中攥着石子,朝这边丢来。
狼戟起身,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那些脸就消失不见了。他坐到小家伙的对面,板住脑袋,让两人的视线笔直相对,又说了些什么。小家伙笑笑,点了点头,将脖颈上的骨头护符递给了他。
02 骨头
骨铃铛响起,狩猎队就回来了。
小家伙拄着木棍,望着疲惫的人群——他在前一次狩猎中受了伤,没有办法参与这次活动。他寻找着猎物和狼戟的踪迹,但这两者都不见踪影。
皮肤上刻着蝎子刺青的同族人向长老羞愧地诉说着这次失败的狩猎经历。小家伙鼓起勇气,问出心中疑惑:“狼戟在哪?”
无人回答。
长老重重地顿了顿权杖,抽在蝎子身上。“说。”
“狼戟他为了掩护我们……”蝎子眼神躲闪,低下头嗫嚅到。说着说着,也就没了声响。
“放你妈的屁!”人群里爆出一个声音,“狼哥是被你们抛下了!”是鸪瞳,他本就竖直的硬发因为愤怒更加笔直。“明明是你们和狼哥四个一起殿后的,最后怎么你们三个回来了,他没回来?狼哥那身子骨,比你们硬多了!”
长老派人将其他两个拉了出来,小家伙惊觉是那三张熟悉的笑脸。“打。”
鞭子落在三人的身上,一道接着一道,血从豁口里流下来,伴着哀嚎和挣扎。最后,还是蝎子开了口:“狼戟最近变了不少,不知怎的就朝我们发火。”他偷偷朝小家伙这瞥了一眼,咽了口口水,“我们想着,给他个教训,趁他架着沙熊,就跑了……”
另一张脸哭丧着说:“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对,要不是因为灰——”话没说完,长老气得直哆嗦,直接亲手一鞭子下去,破口大骂起来。
小家伙的记忆里似乎没有那三张脸的下场。
夜已深,他一瘸一拐地往野外走去。
月明星稀,夜空疏朗,野兽们拥有了最佳的视野。阴影里无数只绿色、黄色的眼睛盯着这具如将死的躯体,一瘸一拐走着。但没有一只野兽敢上前,他们从没有在夜间见过和人类似的生物,而这只生物像是得了某种疾病,好像听不见他在呼吸,或者为了什么而活着。
终于小家伙找到了一块护身符,属于狼戟的。四周惨白的骨头散落,似乎是人骨,但好像又夹杂着兔子或是什么的骨骼。
他犹豫着,将看上去属于狼戟的骨骼挑选出来,拼成一个人的形状。那些骨头上还留有丝丝的残肉,熊舌的倒刺并没有完全将它们舔舐干净,食尸的动物们也没有打扫完全。
他趴在骨堆上,抽泣了一会儿。然后将护符放在骨架的胸前,用土把它埋葬了。他又找来一根干枯的树枝,插在这简易的坟上面。
他就这样坐着,直到天明。
03 天明
灰烟终于彻底散去,我又咂咂嘴,这是第一次和人类交换记忆,确实有所不同。不过灰云怎么会迎神舞呢,难道哪位神偷偷传给了他的部落?可惜答案已经在我胃里了,我久违地感到了后悔。但是那时实在太饿,太饿了。
他偃卧在我的手掌上,因酒精泛起的红晕基本褪去,只是睡得很香甜。
昨夜他们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跳了很多舞,等他们累得睡着了,我就带着灰云来到城外,去看晚上的荒原。小家伙醉醺醺地说了几句话也睡了,我却还不想躺下,也许是难得的兴奋劲还没过去,直到现在,太阳升到三杆上了。
灰云在手掌上翻了个身,颇为可爱。于是我伸出一根手指,像抚摸小狗一样在他肚子上磨蹭——不过没什么肉就是了。他一下子抱住我食指,将脸贴上去,接着是胸脯和腰,最后两只腿拢住才罢休。微弱的气流从他嘴里吐出又吸入,弄得我指头直痒痒。
看来只有睡梦才能让人显露出真正的性子来。我若有所思地盯着醒时别扭得很的小家伙,轻轻吹了口气,荡起的风鼓起他身上的祭袍,像个气球一样,十分滑稽。
在我无趣的逗弄下,他终于缓缓醒了过来。他打了个寒噤,又用手遮住初醒的眼,精壮的手臂就比我的汗毛粗上一点,却挡住了猛烈的日照。人脆弱到敌不过一只宠物,而情感却又那么丰富,所以他们始终在逝去和悲伤。
“我们不是他们,我们从开始到结局就已注定。”我突然想到捌阳的话了。那你为何又要离我而去,你不也是神明么?
“……我也不是你们。”然后他说的后半句也浮现出来了。
手掌上有轻微的动静,灰云半坐了起来。他迷惘地看着我,然后又想倒头睡下。我用手指将他支棱起来,捋着他窄窄的后背,不让他继续睡下去。——不错,很有肉感。
我又摇了摇腰边的古木,果实劈里啪啦掉在手上。“诺,早饭。”
他捞起一个啃了口,惺忪的睡眼瞬间不见,也许是被酸得吧。我窃笑着抓起一把果子往嘴里丢
——于是强烈的涩味弥漫开来。
04 旧人
用甫水漱了漱口,口中的苦味总算消失了。我们已远离摩勒,看这条荒原的母亲河流淌,倒映出没有云的天空。
我们都有很多问题要问,但没有人打破沉默。
“那位……是谁?”没想到是灰云先开了口,毛茸茸的头望着奔腾的川流,没有看向我。
“——很好的朋友。”该从哪里开始讲呢?这样想着,索性也就懒得说了。
“他也是神明吗?”
“是的,他掌管黎明与黄昏。”
灰云靠在我手弯起的弧度上,望向远处的天际,也许是在幻想那个奔跑在朝霞晚霞里的神明。
“他很瘦弱-——当然是和我们日族其他神相比。”我补充到。瘦弱到一柄剑就能够杀死他。
“你……喜欢他吗?”他犹犹豫豫地问出来了。
“喜欢,”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在顾忌我的心情吗,但神并不需要人类来怜悯。“更明确一点,我爱他。”
“爱啊……”灰云喃喃自语,“神明们能接受这样的……关系吗?”
其实我们并没有这样的意识,不管是男女,还是同性之间,这份爱都是由对肉体的渴望而生,然后被他的所有所吸引。那既然都是欲望,应当是没有高下之分的。
——但我为什么又向我的族人,甚至向捌阳隐瞒呢?
我还是怯懦的,我不愿他们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也不想捌阳因此远离我,即使这两者都很难发生,但我始终因我对名誉和肉体的私欲而不愿迈出这一步。
但是捌阳并不喜欢雄性。他对于我就如同对于兄弟,当然是最好的那一种,但始终恋人未满。
倘若我说出来,说出来我的爱意,捌阳就不会死了?
“也许能。”我沉默了很久,作出答复。
灰云显然对我的答案很是不解,他搔了搔头,终是不再过问。
轻风裹着太阳的热量围拢我,像是捌阳的呼吸从已逝的朝霞里传来,拨起水汽和温度,也滋长了内心的悔意。这株悔意开始抽芽,盘根,侵占着我的身体,让我禁不住要颤抖了。
“讲一讲我的吧。”灰云突然说着,讲起了他的故事。
05 勇气
灰云的部落历史十分悠久,叫做“昧留”。这名字十分有趣,不知他吐出这些音节时是否知道这两字的含义:蒙昧遗留之地。那些上古的传统,荣耀的、残忍的、愚昧的、坚守的都藏在这个名字里。
他坐在我隆起的右膝盖上,这样我的手臂就不用撑起来,而是环抱着右膝。我的身体自然而然比之前更贴近小家伙。他的发丝被我的呼吸混着暖风带起,一阵阵拂动。
话说回来,“昧留”这个部落,似乎从我第一次巡游这片土地开始,就已存在了,算了算,居然有一万年之久,比摩勒存在的时间还要长。可惜这一族到了灰云这终究覆灭了,灭于他们敬爱的神明之手。
他又讲了一遍和狼戟的事。我虽已经在记忆里看过了,但静坐在河边,听他慢慢讲述,不失为排遣无聊的方式。
“那你喜欢他么?”
灰云傻傻地笑起来。“当然啊,又帅又壮的。”
他意外的直白让我哑然失笑。“那他呢,喜欢你么?”
“当然是不喜欢,不过他待我也很好,我们还是成为了朋友。”
“一开始他可不是这么对你的。”
“正常。我们部落向来不接受这样。”
我一时无话,小小的人类却有比神明更大的勇气,该说是无知还是傲慢呢。
“他之后也向我道了歉。”灰云调过身子,肚皮贴着我的膝盖,整个人趴了下来。“过一段时间我又向他告白,当然还是被拒绝了。”
“脸皮不薄。”我翘起拇指,贴上他的后背,轻轻摩挲。
“总要试一下,否则不一定来得及。”他被揉搓着,舒服地叹气,“说不定哪天……就死了。”
也许正因为生命的脆弱,他们才更有勇气去追求,也正因为明天的未卜,他们才不得不追求。
我有这无尽的生命,因而失去了这份热枕和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