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5 18:12
第一章 弦惊
01 弓起
离荒原越远,植被就越密。不知名的果子挂在不知名的灌木上,高阳照在这些富有光泽的植物上,晃得人眼晕。天还是一样蓝,但站在高草连天的大地上,和故乡相比的确大相径庭。
这里的灌木与草比荒原绿洲里的还要高,动物们可以轻易地藏身其中。如果是荒原,除了那些傲然的掠食者,白天几乎看不见什么生物。但在这,无数眼睛悉悉索索地窥视,躁动不安。对于我来说,这是一片全新的世界,天上的云,空中的小虫,一望无际的黄草,都在召唤我去一探究竟。
鹏感受到了肩上的兴奋劲,让我下来活动活动。
我跳下他的手指,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怕我逃跑吗?”
“我可以盯着你。”他轻蔑地用手指顶住我的头,一阵暖流,金色的细线自我头顶出发,流经脸颊,最后在指尖盘绕。
然后这股暖流又被抽走,金线也不见了。“但没必要。”
我眨了眨眼睛,拨开灌木和高草,隐没在黄色的大地里。
坐在一棵倒伏的棘树上歇脚,我回望来时的路。已经不见鹏的身影,他昏黄的头发也许和这里的草融为一体。口有些干了,正好不远处就有一洼水塘。喝完就回去。
走近看,才发觉这不能算是浅塘,它几乎和绿洲里的湖泊一样宽大。湖里似乎并没有什么危险的生物,四下也没什么野兽的踪迹。我鞠起一捧水,让它淌进我的嘴里。
入喉冰凉,然而更冰凉的感觉自背后冒起,随着弓弦的一声嘶鸣我下意识扑倒在地。流矢的尾羽在臂膊上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在水面上激起一层涟漪。
“乌尔!乌尔!”陌生而粗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随后是一阵杂乱的马蹄声……还有——驯狼特有的喘息。
我抓起一捧土敷在伤口上,以免这些嗅觉灵敏的畜生闻着血味寻过来。紧贴着水边爬行,也能扰乱他们的搜索。摸了摸背上的刀,不论他们是谁,这时现身显然是不明智的,最重要的是回到鹏的身边,脱离这场危险。
大风卷过,黄草飘摇,正好掩盖了我的行动。这里和荒原一样美,却也一样危险。太阳从高空落下来了,但此时正是最热的时候。我开始出汗,汗液滴在褐色的土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我渐渐远离水塘,那些杂乱的脚步依然杂乱,还用疑惑的口气互相喊话,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一声戾鸣让我汗毛倒竖,那是猎隼的叫声——准备还挺全!我咬牙蹲起,俯身向鹏那边狂奔。一旦这飞翔的猎手开始盘旋,那隐蔽丝毫没有意义。随者我的行动,身后像是开水沸腾,上马声,吠叫声,嘶鸣声,张弓声,百千齐作,百千齐声。
一声短促的呼喊,然后是一片放弓声——我向右一个翻滚调整方向。一支箭堪堪从眼前划过,随后之前那片区域传来密集的击革声。
冷汗从额上留下,在那些杂乱的马蹄声中,有一匹极快的马,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喝彩声,似乎立在了我的身后,发出长长的嘶鸣。
02 弓张
我猛地回头,一匹乌黑的高头大马,一条黝黑精壮的汉子。一道疤痕从下巴蔓延至额头,途经左眼,留下浑浊的瞳孔,最后被血红的头巾遮住。
泛着油光的辫子贴合在头颅上,卷起不同的兽牙装饰,这应当是位捕猎好手——但惹人注目的黄金胸饰又不太符合他的身份……
他的同伴在不远处围成个半圆,也是金灿灿的。他们的马背上并没什么野兽的尸体,相反,用绳子绑着几个瘦小的孩子和女人。
我瞬间知道了他们是谁——奴隶队。
他们在荒原上存在,理应也在这里存在。他们是暴虐的豺,也是精明的狐。那些弱小的部落、落单的行客常受光顾,抢光石币、黄金或是猎物,女的和小的抓起来卖钱,男的和老的决斗或屠杀取乐。
他努了努嘴,示意我把背后的刀拔出来。其他的猎人爆发出欢呼,举着弓箭呐喊助威,并将马又牵得远一些,要好好观赏这场演出。
我退到附近的棘树前,缓缓拔出长刀。
跑了这么长路,一旦停下来,肺和眼皮连着整个身子都在往下坠。沉重的天幕下,猎人骑着马缓步压来,他胜券在握,咧着嘴地擦拭弯刀。
而我即使打败了他,也没有力气再逃跑了。
号角声响起,这片草地上就只剩下两位战士。
强大的那位战士率先行动了,他拖着长刀,向树前的战士直砍过来。小战士堪堪避过袭来的刀锋,矮下身子,在马前失去踪影。
猎人掉转马头,小战士的灵敏超乎自己的想象。他并没有看到着这小崽子,现在他一定躲在树后,那大片的绿荫里。他兴奋地从马上翻下,又克制地提刀缓缓走过去。
远处的同伴好像在喊着什么,但距离有些远,听不太清楚。这是决斗的规定,他绝不允许有人来打扰厮杀……或是说狩猎更合适。那些被迫决斗的猎物大部分都因为害怕连武器都举不起来,但今天,应该能乐个好一会儿喽。
然而树下并没有猎物的身影。猎人挠了挠头,远方的同伴还在喊着什么,好像是在说……上——
灰色的战士落在他的脖颈上,冰冷的白影闪过,带来漆黑的死亡。
他最后看到的是将红但已被鲜血染红的太阳。
03 弓藏
在这猎手鲜血喷涌出的一瞬间,我没有犹豫,尽可能平稳地小跑向那匹留下来的马。这种猎人的马换得勤快,与主人并不熟悉,我只要不惊吓到它,应当是能够骑乘的。在愤怒的吼叫于背后响起时,我终于骑上了这匹黑马。
又是箭矢从身侧擦过。马儿也感受到了危机,顺着我的架势急向前冲去。
灌木与黄草连成影向后飞驰,也就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鹏的头已经出现在了视野末端,像一座隆起的小山丘。那座山丘越来越近,他坐着的身形也露了出来,两只眼睛望向太阳将落下的西方。
凄厉的嘶鸣——黑马莫名暴起,似乎是被吓着了。这畜生将我甩到地上,往另一个方向跑走。
我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继续往鹏的方向狂奔。不久身后传来人仰马翻的动静,看来他们也遭遇了一样的状况。
“鹏——!”我用尽力气大喊。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将头扭了过来,眼里满是戏谑。一根若隐若无的细线从我的身体里浮现,链接到他的眉心。他还是一直在观察我!
他慢慢站起又下蹲。下一秒,我高高地飞了起来,随后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抄住——鹏又使出了在月民领地的那招。受害者就没那么好运,他们重重摔在地上,有的连背上的弓都折了。
他俯身用另一只手将这些瘫倒在地的猎奴人捞作一团。看着在他手上呻吟的躯体们,我丝毫不怀疑他们的痛苦。
然后那双澄黄的瞳孔微微眯起,带着点笑意。“怎么办,放还是杀?”
我耸耸肩,不知道他在想什么。“随便你。”
“这可不对,”他变得严肃了些,发黄的太阳被头颅遮住,像是一轮神环。“报复还是原谅,这是你应该决定的事情。”
我直盯着他。“能够做决定的最后又不是我。”
他手捏得越来越紧,那些猎人也叫得越来越大声。
我又补了句:“我可以做出选择,但只有你能完成这件事。”
一声长长的叹息,那只巨手缓缓向内合拢,哭嚎、嘶叫,骨头碎裂,血肉滑落,这些声响随着黄草染红停了下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04 后谈
白日将尽,我们沉默地行在路上。刚才的谈话有些不愉快,本来又想向他道谢的,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刚刚你为什么不阻止我?”鹏还是问了这个问题。
“为什么要阻止?”
“我还以为你是个良善之人呢。”
他一定不是认真的。“我不是。”多余的良善之心在荒原上并没有什么作用。
于是我忍不住向他讲起那个部落——阿赛尔的故事。
相传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有一支强大的部落叫阿赛尔。他们严格遵循日神的教诲,平等地对待所有种族。即使有心怀不轨的恶徒,也在他们强大的实力下落荒而逃。
阿赛尔人热情好客,前去部落的使者们都会获得极好的礼遇,他们也尽己所能帮助那些落难的人群。
这天,石头门外来了个破落客。他瘫倒在日神像前,手脚抽搐。阿赛尔人将他抬进帐篷里,敷上草药,喂他新鲜的水果和肉汤。没过几周,他就好转过来。
但这来客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他游荡在阿赛尔的各个角落,看到阴影就躲进去缩着,有人找他,他便叫他们赶快逃跑。
阿赛尔人并没有因此厌恶他。他们请来了祭祀和巫医,巫医觉得这是受到了月亮的侵袭,将他埋进红沙里,但并没有什么效果;祭祀觉得他是个预言家,带他到祭坛前询问神灵,但没有得到回应。
落难者最终还是留在了部落里,担任去野外采石头和干草的工作。
但没过多久,据前往阿赛尔做客的部落使者回忆,那天阿赛尔的城寨上空出现一声巨响,随后整个城寨都变成齑粉,阿赛尔人也都不见踪影。
我绘声绘色地讲完这个故事,以长老的话做总结。“这告诉了我们,不能对他人保有太多同情,否则将会招来灾祸。”
鹏似乎听得津津有味,我又饶有兴致地补充了几句:“我觉得肯定是那个落难者得了厉害的疫,最后整个城市都被感染了。鸪瞳倒觉得是火神发怒,从山上降下了岩浆雨作为惩罚。不过,那传说里又没有火山……”
鹏还是盯着我,那种玩味的表情又出现了,我停住了话头。他活了不知多久,也许是知道这桩事的。我无奈地问道:“你知道这个故事?”
“当然。”他忍住笑,嘴角一度咧得很开。但忽而又垮下来,没那么高兴了。
“我记得很清楚。”